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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锐将谢锦依带到了偏殿,放到了一张坐榻上。
两人今晚同吃同喝,他没有事,她在喝那杯酒之前也没有任何异样。他虽然不是大夫,但以郑以堃给他救治多次的经历来看,他估摸着小公主这是中毒了。
燕皇也过来安抚了几句,又说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将幕后黑手抓出来。
重锐心中不耐,敷衍着应了几句。
燕皇心里想着这人好不容易寻着个亲人,还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团聚还没几天,一下子遭了这事,心神不宁是正常的,便也没太过计较,没过多久便摆驾离开了,留皇弟潘明远收拾烂摊子。
很快,几位御医进来了,重锐让了一下,腾出位置让他们诊断。
与此同时,潘明远也进来了,重锐看着他,一副想要撕了他的模样。
潘明远硬着头皮道:“重王,御医看过了你妹妹吃过的点心酒菜,连酒杯筷子等等也检查过了,也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重锐下颌紧绷,什么也没说,把目光收了回来,看向矮榻边,御医们原本还在低声商讨,不时摇着头。
少女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明显情况在急剧变差。
他几步跨到榻边,半跪在榻边,抬起手想抚摸她的脸,却又不敢触碰,猛地转过脸看着御医,声音冷硬:“还在等什么?”
男人目光透着凶狠,御医忍不住一抖,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名说道:“王爷,重小姐脉、脉搏紊乱怪异,请王爷再给我等一点时间……”
重锐拳头握得咯咯直响,再次伸手捂着脸面,眉头拧得死紧,仿佛正极力忍耐着什么。
这时霍风带着郑以堃和诸葛川赶了过来,郑以堃身上背着个药箱,一看重锐那模样,脸色凝重:“王爷!”
重锐喘了喘气,缓缓地转过头,哑声道:“郑以堃,救她。”
郑以堃走了过去,御医们纷纷让开,他正想朝重锐开口,重锐却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眼底的暴戾再次若隐若现:“别让我说第二遍。”
郑以堃微微低下头:“是。”
他上前查看谢锦依的情况,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飞快地打开药箱,拿出一个黑色瓷瓶和芦管,拔开塞子:“霍风,来帮忙。”
重锐认出了那是郑以堃极少用的药露,都是濒死之人才用的,用了之后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
他一把捏住郑以堃的手,咬牙切齿道:“你做什么?”
郑以堃的腕骨几乎要被捏断,皱了皱眉道:“王爷,小姐的蛊毒被诱发了,不用必死,用了还可能救得回来,不能再拖了。”
竟是天罗扇的蛊毒!
重锐强迫自己松开了手,霍风正要上前帮郑以堃捏开谢锦依的嘴巴,被重锐挡了挡:“我来。”
霍风连忙退下,重锐的手仍是有些抖,却不再犹豫,将谢锦依扶了起来,托着她的后脑,将她的嘴巴捏开。
郑以堃将芦管伸入她喉中,将药露一点一点滴入芦管。
重锐一动不动地盯着谢锦依,眼底情绪翻涌。
他曾经在梦中,无数次看见她坠落断崖,梦醒时无数次都在想,若是他在她身边,定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哪怕是之前她被恶梦缠身,他也觉得,只要她活着,他就能带着她走出阴影,他就能给她身为公主应有的荣宠。
他为她而活。
因为她活过来了,他不必再承受那剜心之痛,更不必沦陷在前世那无止尽杀戮中衍生的戾气。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更不是一个善心的人。
他上一世的前半生,先是恶犬嘴下夺食,再是从军刀头舔血,每日都当成最后一天过。
上战场的人,大多是连害怕都来不及,便将对方的脖子砍断,或者成了对方刀下亡魂。
活下来的人,有的疯了,有的习惯了。
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许多人今天还一同吃干粮,明天便成了战场上的一具尸体。唯独他活了下来,清晰地记着自己每次杀了多少敌军,因为要靠此换取战功。
渐渐地他的军衔越来越高,直到成了燕国最重要的武将。但不管多高,想要在战场上活命,依然需要无间断的杀戮,身上的戾气就越重。
下了战场,那股戾气仍在血脉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人逼疯,最后他也像别人一样,喝上了烈酒,在女人的温柔乡中释放戾气。
哪怕小公主被送过来千机营时,看着她在金笼中安睡的模样,他第一反应也只是可惜,可惜太小了,碰不得。
然而虽然她年纪小,但这与她的漂亮并不冲突。
男人都喜欢漂亮的脸蛋。
所以,他即使不碰她,也不妨碍他逗她,将人弄哭,看着她那漂亮的大眼噙满泪水。
她不知天高地厚地骂他这个人人惧怕的凶将,可来来回回只有一句“你真讨厌”,也从来不会像别的女人小孩儿那样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
他不喜欢看女人哭,但那会儿他很喜欢看小公主哭,有事没事就要去捉弄她,仿佛除了烈酒和女人之外,他又发现了一种安抚心中戾气的法子。
他将她心爱的草蜻蜓拆散了,又在她边哭边骂时重新编了只小兔子。
她一脸惊艳地打着哭嗝,看他的目光带了点崇拜,却又努力地压抑着不想被他发现,在他看过来时又抽抽噎噎地扭过头哼了一声。
她知道他是谁,却从来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厌恶他,或者是喜欢他。
也许她是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也许她是脑子真的笨,可他本也不必管是什么原因,他想要的就是那一刻的放松。
在那一刻,他不是放荡的寻欢恩客,也不是止小孩哭啼的战场修罗,更不是位高权重的宣武王,仅仅是个白纸般的普通人,因为恶作剧而被讨厌,又因为一点不值一提的手艺被喜欢。
这只被他养在身边的小猫,娇气又弱小,却比烈酒更有效地驱散戾气。
然而在后来,他觉得自己大概还是疯了,居然在明知道燕皇设下了陷阱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回头去救她。
他束手就擒,呕心沥血经营出来的千机铁骑,就此毁于一旦,却没觉得有多少遗憾,竟还觉得能将那小东西救回来,值了。
他知道她一直对荀少琛心心念念,毕竟她说过无数遍“等少琛哥哥来接我的时候,我要你好看”。
他那会儿想着,大抵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看到她露出欢喜的模样。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看到,他看到的是妒火中烧的荀少琛,然后被他剜去了双目。再后来,小公主亲自来了,为他打开了铁笼,将他放了出来,说要跟他一起逃出去。
于是他逃了,她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从此再无人替他驱散戾气。
他回燕国篡位了,昔日给他罗列十大罪的人,统统死在他的笑离刀下,鲜血染红了整个两仪殿。
在余下的十几年中,只剩下杀戮,梦里那个坠崖的身影,让他夜不能寐,恨不得马上到白日,继续推进战场。
唯独鲜血与惨叫,才能献祭心中那无穷无尽的戾气。
他是战无不克的千机铁骑主帅,也是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
暴君。
……
重锐眼底再次发红,郑以堃一边看着谢锦依的情况,一边不得不留意这随时有可能发作的王爷。
郑以堃一看重锐这神色,脸色微变:“王爷,别勉强了,让霍风来。”
重锐满眼杀气:“不要管我。”
就在这时,谢锦依的眉心皱了皱,郑以堃马上抽回芦管,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偏头又咳出了一口血。
重锐眼中那点杀气刹那间消失不见,化为惊慌和心疼,颤抖着手用拇指擦去她唇角的血:“谢锦依,睁开眼,睁开眼看着我。”
谢锦依细细地喘着气,羽睫剧烈地颤了颤,终于缓缓地半睁开眼,微弱地喊了一声重锐。
“我在,我在的。”重锐见她神色痛苦,只恨不得替她受了,“是不是很痛?”
谢锦依觉得浑身都疼,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疼……”
重锐抱着她,眼圈发红。
谢锦依正靠在他身前,隔着衣裳感到了男人剧烈的心跳。她艰难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心口:“重锐,我疼,你给我吹吹……”
重锐目光一颤,小心翼翼抬了抬她的下颌,在那皱成一团的眉心处缓缓地吹了吹。
谢锦依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感到那极力压抑的气息中带着紊乱,最后是他柔软温热的双唇,轻轻地贴着她的额头。
她忍着疼痛笑了笑,小声道:“不疼啦。”
话音刚落,她感到有什么滚烫湿热的东西,顺着他的吻,濡湿了她苍白的肌肤。
她刚才还觉得,这么疼,还不如昏死了过去,无知无觉。但如果真的这样的话,重锐会多担心啊。
她觉得,从前重锐一定是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不会哭的,所以他现在说不定比她更疼。
几名御医在一旁跪着,眼观鼻鼻观心,却都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他们都听到了,宣武王刚才喊的是“谢锦依”。
这榻上之人根本不是什么重小姐,正是被楚国送给宣武王的昭华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