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少琛皱了皱眉,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捞起来。她仍是站不住,无力地伏在他身前,他走不开,只好又站着不动了。
谢锦依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攥着他的衣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肌肤上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轻颤,无声地滑落到水里。
荀少琛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替她拍一下背顺气,却又在落下时犹豫了:自从两人之间那点假象打破之后,她又什么时候肯让他触碰过?
谢锦依满脸都是水,连瞳仁都像深夜时的幽泉,雾气蒙蒙又看不到底,只无声地溢出清泪,目光涣散,眼角泛红,却执拗地看向他。
她什么也看不清,一如刚才在那仙境一般的白雾中时,追着重锐那高大却模糊的身影,不管她怎么喊,他都仿佛听不见一般。
她委屈又害怕。
看不清,怎么都看不清,好不容易她终于追上了,抓住了他的衣袖,却又感到手里的袖子在往外抽。
他又要走了吗?她又要一个人了吗?
她缩进男人怀里,明明手上没什么力气,却还是努力地想要抓着他的衣裳,小声地呜咽起来:“别走……重锐……为什么要扔下我……你明明……明明说过的……”
荀少琛仍是不说话,低头冷眼看着身前的少女。
这是自他前世失去她以后,在那之后的十数年里,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情景,里面有他的求而不得:她的情,她的心,还有她身体。
是多年前那还没被他毁掉的星儿。
可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她还未清醒时的错认——这简直太可笑了,他竟然只能借着重锐的身份,才能得到这片刻的抚慰。
荀少琛垂在身侧的双手握了握拳,缓缓地抬起来,握在她的肩膀上。
即便是已经精心养着,一路裹紧了被子进来,甚至放在了这热池中,掌心触到的这片肩膀,却仍是带着微微凉意。
他恨她清醒时看他的眼神,更恨她此时不清醒时将他错认。
明明那么恨他,换做是从前,也只能是满心满眼都是他,哪怕她心中眼里全是恨。可如今,她竟是连与他之间的一点牵绊都舍弃了,连恨都不恨,心里连半点他的影子都没有。
他恨她心里只有重锐!
荀少琛握着她,知道甚至都不需要多少力,他就能推开她,打碎她这可笑又可恨的梦境,叫她认清事实,然后奚落她连人都认错。
——连人都能认错,看来那所谓情意也不过如此。
荀少琛也不知道这是想对怀里的人说的,还是他自己想说服自己的。
谢锦依哭得愈发伤心,连日以来心中的委屈无人可说,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你是不是也在骗我,连你也骗我……”
也。
荀少琛心头微微一紧,不由得心想这说的会是他吗?
他也曾想过——或者应该说,是曾经后悔过:当初自己为何一定要将所有事情暴露出来呢?
他贪恋她那颗完全属于他的、没有半点杂质的心,明明哪怕是不告诉她真相,哪怕是不杀她皇弟,他也能掌控楚国,也算是报了仇,为何当初就非要赶尽杀绝亲手毁了她?
毁了她,才发现自己早就离不开她。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她不会原谅他,他也不可能放走她。要他看着重锐代替他拥有她——这绝无可能!
哪怕是只有恨,他也要占满她的心。
或者……
荀少琛不自觉地轻抚着掌心下那片白玉。那是纤薄的,脆弱的,他甚至都有种错觉,若是他稍稍用点力,她就会在他手中碎掉。
她的气息已是及其不稳,急而短促,身体微微发抖,感到男人那点因松动而流露出的怜惜,像是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往他怀里钻,是委屈又是撒娇:“冷……我好冷……抱抱我……”
荀少琛眼中晦暗不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手,轻轻地环住她,被热水浸透的衣袖覆在她身上。
或者,除了恨,是不是还有其他方法。
如今她真真切切在他怀中,她的呢喃和依赖也都只有他能听到,而骨血中的意动亦是如此清晰,让他无法放开手中的惑引。
是真还是假,又如何说得清。
哪怕她喊的是重锐的名字,可此时她抱着的,不还是他荀少琛么?
谢锦依一直没听到男人的回话,既害怕这是幻境转眼消失,又满心委屈想要哭诉:“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说话……”
荀少琛终究还是无法拒绝,缓缓低声道:“殿下的身子太弱了。”
谢锦依终于得到回应,忍不住又撒起娇来,连声音都像掺了蜜糖的烈酒一样,甜得让人迷醉:“我不想喝药……苦……”
荀少琛的声音更低了:“殿下好好吃药,我便来接殿下。”
谢锦依抬起头,缓缓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水珠,那双漂亮的大眼仿佛不堪其重,只能半开着,瞳仁里目光仍是涣散着,脸上一片茫然:“真的吗?”
荀少琛忍不住抚了抚她的脸,她闭了闭眼,也攀着他的手,轻轻在他掌心蹭了蹭,又偷偷睁开眼去看他。
是主动的,也是温顺的,更是乖巧的,像一只黏人的小动物,是他最喜欢的模样,哪怕明知道是毒药,这一刻也让他甘之如饴。
他心道,不过是做戏,他分得清楚。出了这浴间,该是什么还是什么,他也绝对不会对她有丝毫的心软。
既是如此,那片刻的放纵又有何不好?
荀少琛轻声道:“自然是真的。”
谢锦依又攥着他的衣袖,有点急切地说:“你不要骗我。”
荀少琛:“不骗你。”
谢锦依这才放心地又抱着他,鼓起勇气一般,嘟囔着道:“那好吧……你要快些来,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荀少琛:“好。”
少女仍是攥着他的衣服,只要他稍稍一动,就能感到她手上在用力,看到她委屈又不安的目光。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道:“殿下该睡了,要好好修养,身体才能好起来,我才能来接殿下。”
这简直是拿捏住了她的弱点,原来她怎么也不肯闭眼,听到这句后终于肯乖乖闭眼,但仍不忘小声地说:“嗯,我要快点好起来。”
荀少琛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掌心触到一片细腻,可那突起的脊骨却又是如此的明显,让他清晰地知道,她这段时间到底消瘦了多少。
少女的呼吸逐渐平稳,荀少琛在一下一下的轻拍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微妙。
他仍在意动,血液还在沸腾,却没有想过借着这机会做点什么。
来日方长。他心中想道,以后有的是时间。
侍女们已经准备好了衣物,荀少琛先替谢锦依整理之后,才褪下自己的湿衣服,换上干爽的衣裳。
他不时就看一下谢锦依的脸,想着安神香的时效,连自己都没发现动作愈发快了,更不会去想自己为何不想她在这个时候醒来。
好在,也不知道是安神香的效果太好,还是被“重锐”安抚到,她睡得十分安稳,比之前的每一个晚上都要沉,就连回到房间后,她都没再梦呓一句。
*
尽管谢锦依一夜都非常安静,甚至在荀少琛隔天醒来时,她还一副安然熟睡的模样,但荀少琛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他起身穿好衣裳后,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朝侍女们道:“今日看紧公主。”
平日所有人都已经在“看紧”了,今天大将军还特意吩咐了一下,只能是昨夜在浴间大概又发生了什么,才让大将军觉得公主或许又要闹起来。
花铃与其他人一同低头应着,心中却恨死了这男人:这恬不知耻的荀少琛,一定是又欺负殿下了!
她不明白,为何这男人要这样折磨殿下,明知道殿下不喜欢他,而殿下身体已经这么虚弱了,经不起半点刺激,他竟然还朝殿下下手。
一边说着要殿下好起来,一边又这样对殿下,真是虚伪至极!
花铃愤愤不平地想着,满脸忧色地等着谢锦依醒来。
按照荀少琛的吩咐,谢锦依身边需要时刻有人看着。因此,他一离开房间后,若风和若雨就马上进了房间,而花铃正担心着谢锦依,自然也一起跟着进去了。
等走近了之后,三人脸上都有点惊讶。
之前公主每天睡得都十分不安稳,连在睡着时,眉心都经常是没展开的,然而今日公主整个人都显得很柔和,连眼皮都没有颤动,说明此时无梦。
不过,三人也不敢因此掉以轻心,依旧在沉默中守着。
小半个时辰后,谢锦依的眼皮动了动,随后慢慢张开眼,然后一动不动,只看着帐顶,又缓缓地眨了眨眼。
“殿下,”花铃放轻了声音,柔声问道,“花铃伺候您起身?”
按照往常,公主是不会回应的,但她上前服侍,公主也会随她伺候,但不准荀少琛的侍女们碰她,所以花铃平时就住在耳房,有什么事都能随时候着。
花铃放轻手脚上前,公主果然还是没说话,但花铃还是看出来,公主今日确实是有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