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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奴 (摘一朵影子)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了。
  楚言枝望了望身前宝相庄严的佛,慈悲却带着强于一切温情的威压,既让她敬仰,又让她觉得压抑。
  楚言枝于满室寂静中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佛半垂的双目上,回答着这个问题:“对,我有喜欢的人。因为他,所以我不想嫁给这世上任何其他男子。”
  姚窕也同她一起望向佛像,但最终还是看向了女儿虔诚且坚定的目光,忐忑又失落:“谁?”
  “狼奴。”楚言枝微顿,与姚窕对视,“我爱他,我想嫁给他。”
  “他?他是你……”姚窕震住了,可旋即意识到这回答并不意外。
  楚言枝握紧姚窕发汗的手,将她的指尖握到自己手心里暖着:“我和他做了夫妻。这些天,我好想念他,甚至好几次梦到自己去北地了。北地的风很大,轻轻一吹,就把我吹醒了。我从前比谁都不想承认这件事,但皇奶奶说得对,我骗得过谁也骗不了自己。我爱他,大概没他爱我那么深,但我确实想一直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
  姚窕还是觉得这太突然以至于难以接受。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拿起木鱼缘急促地敲响木鱼。
  她敲得太急,以至于没什么节律,楚言枝跪在原处等待着,一直等到木鱼声渐趋平稳。
  姚窕迅速从这变故中缓过来了。
  她再度放下木鱼缘,手撑在蒲团上,望着佛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该怪罪枝枝吗?怪她没有听从她的安排爱上,或者说是乖乖地嫁给最合适的人。甚至是背着她,背着她本该最信任的娘亲和狼奴有了夫妻之实。
  莫说她是一位公主,哪怕只是这世上最寻常的女子,在本朝有此行径也堪称惊世骇俗。
  可她自己心里也有一直珍藏着的人,多少次记起年轻时命运捉弄造就的遗憾还会想要落泪。
  姚窕闭了闭眼,爱与不爱,哪像那些一条条白纸黑字的礼教法度,写下来是什么便是什么。
  “过一辈子……你和他,那太难了。”姚窕凝望着她,“你与姚令的婚事已经定下,要不是因为你皇奶奶过世,你下个月就得嫁过去。如今就算往后延了三个月,也改变不了最后的局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没有亲事,你也无法嫁给他。”
  “娘亲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想过何止一遍两遍。”楚言枝诚恳道,“我是公主,他是奴。即便他立下军功无数,封官进爵,也会因为是权贵而无法尚公主。他问我既然不敢嫁奴隶,那敢不敢嫁权贵,我说我都不敢,但实际上,我想嫁给他,和他是奴是权贵都没有关系。”
  “娘亲,公主真是个奇怪的身份。皇权要我尊贵,但皇权本身就在蔑视我。不得嫁低位,又不得嫁高位,从不想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究竟爱谁、想要嫁给谁。我试着去顺从它,我以为我谨记自己身为公主的尊贵,成为它想我成为的样子,我就能过上富贵清闲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我顺从不了。一旦顺从,我就不是我了。”
  楚言枝站起身,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我是谁?娘亲,我是谁。我是楚言枝,我是个肉身塑的人,我有喜怒哀乐,有恨有爱。我想作为我而活着,而我有想做的事,有想成为的模样,有爱的人。我爱小狼。”
  楚言枝侧身看依然跪坐在蒲团上的姚窕:“我爱他,所以他是奴,我嫁;他是权贵,我也嫁。”
  姚窕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依然不看佛,只看她。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她呱呱坠地时羸弱地窝在襁褓里的样子,想她咿咿呀呀学说话时口齿不清的样子,想那些年在重华宫,她搂着她,和年嬷嬷对坐着穿针引线,给她绣小鞋子、小衣服穿。再大一点,她趴在她膝上学写字,拿小手指在她掌心写“一二三四五”写“枝枝”“娘亲”……她翻了她手里的书问是什么字,一字一顿地念“安老怀幼”,开心地说自己又多认识了两个字,后来学做针线,学琴棋书画,从那个坐上炕沿连足承都踩不到的小枝枝长成了如今立在她面前,决然地说,“我想作为我而活着”的楚言枝。
  她真的长大了。
  比起惶惑,姚窕更觉得欣慰。她自己的一生已经注定要在这宫内无尽磋磨了,可枝枝不一样,她才刚刚长大,像一根拔节而生的翠竹,没有任何一块石头能把她框住。
  她也不该被任何石头框住。
  不论这石头是脚下的门槛,还是一簇簇宫墙,还是那拦海挡天的山,都不可以把她框住。
  姚窕走到她面前,捋了捋她耳边的发,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好。尽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嫁给你想嫁的人。我知道你皇奶奶临终前给了你和三殿下各一只香囊……那是你皇奶奶给你们的庇护。我人微言轻,或许根本帮不了你多少,不过我至少不会成为你的顾虑。前路如何,我无法为你一一探知,但只要我能,就一定会为你提灯照路。”
  楚言枝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了,她一把抱住姚窕,颤声道:“娘亲……”
  和姚窕手挽着手走出佛堂时,楚言枝望着头顶的朗日,头一次感觉到由内而外散出来的轻松,从前压在她心头的层层厚重乌云都消散了,连呼吸都变得畅快起来。
  事既已定,楚言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地告诉姚令,自己决定不会再嫁给他了。
  还是在之前那个梅林里。上回来时这里梅落如雪,如今已翠叶层叠了。
  姚令坐在亭内为她煎茶,直到听见她此话之前脸上还挂着腼腆的笑。
  姚令久久没说话,一盏接一盏连喝下半壶茶水,就在楚言枝想要再进一步解释时,他点头接受了:“自那天上元夜和枝枝说明白后,我就已有了心理准备。枝枝不用顾忌我。只是,你我婚事已定,你打算如何推拒?”
  楚言枝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推掉某个人选不难,难的是……她不要由礼部为她择定人选,她要自己来。今天退了姚令,明天还会有另一个,只要父皇认定了她得嫁给谁,就会有无数合适的驸马人选。
  “大不了我登金銮殿,当堂陈情。”
  姚令惊得碰翻了茶盏,顾不得擦,压低了声音探身问:“这……岂不是要状告陛下?”
  “有何不可呢。”楚言枝指腹摩挲着杯沿,冷静道,“我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直接这样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到这一步的。而且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把危机降到最低。”
  这是风险最大,但一旦成功,就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姚令在亭中来回踱步,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语无伦次道:“枝枝,你,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哪怕是假死脱身,从此以后远离京城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也比这好啊!皇权威势,多少八尺男儿亦不敢以身直对,何况是你。你还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往后得,得背负多少骂名。你和我从前以为的样子,怎么,怎么完全不一样……你就这么爱辛公子吗?”
  登金銮殿当众状父,是藐视皇权、大不孝的重罪。
  楚言枝沉默了下:“不止是为他,最重要的是为我自己。我在争取自己爱人的能力。表哥不必为我担心,我没那么傻,我敢有此想法,是因为我已有了底牌。”
  娘亲的承诺,三姐姐在朝中造的势,以及皇奶奶留给她的庇护香囊。
  狼奴说,他一定会在六月前赶回来。现在刚到五月中旬,兴许再过十日就能回来……赶不回来也没关系,九月前她能做许多事。
  虽然楚言枝心里还是很忐忑,忐忑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好像这是摆在她面前的最不需要费心的问题了……她连金銮殿状父的事都敢想,又怎么能怕面对他。
  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楚言枝捧住心口,忽然感觉绞痛了一下,一时脸都白了,压着呼吸不敢动弹。
  姚令察觉到忙过来问,楚言枝摆手,姚令即刻让守在外面的红裳和绣杏过来了。
  楚言枝慢慢喝下一杯水,缓过来了,只是心脏还有点抽痛。
  她皱起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妙。
  发起反攻之后,江家军在江霖的带领下几乎是势如破竹,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就已经把鞑靼王的主力军几乎全部围困住了。探子来报,说鞑靼王准备今夜撤兵逃离了。
  江霖大喜过望,但仍记得骄兵必败的道理,告诫众人不可得意忘形,最后的这一口气才是最重要的,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的每一战。
  “江伯伯,让我去打他!”狼奴立刻道,“我要把他的头摘下来,灭了他的国!”
  众人大笑不已,江霖拍拍他的肩膀,好笑道:“三面驱兽,尚要前开一面,何况是他。你把他逼作困兽之斗,恐怕会遭反噬。”
  狼奴知道这话的意思,说是不能把人逼得太狠,否则他殊死抵抗,胜负反而难定了。但他不能放过他,距离约定之期越来越近了,他必须灭鞑靼,成为让陛下都要让七八分薄面的权贵,这样才能让殿下有勇气嫁给他。
  “我是最厉害的,他怎么都打不过我。”狼奴说完又补充道,“我没有骄傲,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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