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能忍,如此能装,城府之深,太叫人恐惧了。
顾亭远愣住,看着她略带戒备的神情,心头涌上一丝丝难过。她从前不会怕他的,别说他做官之前,便是他做官之后,她也敢压着他一顿捶,凶他,命令他,教训他。
她从不会怕他,因为她是一颗太阳,她一往无前地撒欢儿,过日子,不必担心一切——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大不了我回乡下,我娘会养我。
岳母是她天不怕地不怕,像一颗太阳那样滚动在尘世中的底气。哪怕岳母只是一个乡下老太太,较真起来,谁也斗不过。
但现在,她脸上冷冰冰的,心里在害怕。忽然很难过,又很愤怒,侯府没有把她养好!
“我,”顾亭远斟酌着,“我并非待所有人都如此。”跟很多人一样,他也是有偏好的,“我若觉得是自己人,才会如此。”
谁是他的自己人?陈宝音没好气,但没有跟他争执这个,而是抱起手臂道:“你这种人,才最可怕。当我是自己人,你就对我好。若是哪日,你不当我是自己人了,我岂不是很惨?”
这种人她见的多了。便是她从小亲近敬慕的两位养兄,也经常干这事。喜欢哪位姨娘,就纵着宠着,连嫂嫂的面子都不怎么给,装聋作哑。哪日不喜欢了,啧。
“我不敢的。”顾亭远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容,“你侄儿读书,以后会考科举,做官。你的族人,也在读书,以后也会考科举,做官。他们都是你的靠山,我不敢对你不好。”
第57章 心动
这回答出乎陈宝音的预料。
她想过顾亭远会怎么辩解, 比如发誓赌咒,说“我一定不会如何如何”,比如语无伦次,说“我一定对你怎样怎样”。
如果是这样, 她一定会嗤之以鼻, 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最瞧不上发誓,越掏心窝子的誓言, 就越瞧不上——哪一对怨偶曾经不是心意相通、情意绵绵?
最终该负心仍是负心, 甚至用不了几年。就连姨娘们,都得到过“老爷, 你曾说过会永远待我好”的承诺,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边说着这话, 一边叫人堵了嘴拖出去?
陈宝音觉得誓言真是天底下最没意思的东西。
好在, 顾亭远没有说。
“你不敢。”她轻轻念道,有些惊奇地打量他,“那么, 若我族中子弟皆未有出息, 你岂不是就敢了?”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表现得坦诚,就算小人也是真小人,她就会对他另眼相待?
“不会如此。”顾亭远摇摇头, 对上她挑高的眉头,他认真道:“我愿辅佐小姐的亲人读书, 助他们出人头地, 为小姐做靠山。”
陈宝音顿时愣住。
“什, 什么?”她问道。
顾亭远言语认真:“我可以收三个弟子, 人由小姐来安排。我所会的, 必倾囊相授。”
“为什么?!”陈宝音惊讶极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是做什么?给她打造靠山?可是为什么?只为了让她能够安心嫁给他?
但,她有什么好,值得他如此?陈宝音不是妄自菲薄,但她当真不懂,为何顾亭远会做到这个份上。
“因为在下对小姐一片倾慕之心,想娶小姐为妻。”顾亭远拱手,深深拜下。
陈宝音不由得后退两步。
心里浪潮起伏,难以自制。她抿着唇,缓缓摇头,不信他当真倾慕她至此。
或许,他此刻是的。但那是因为他眼界所限?待日后,他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便知今日之举过于天真。
“我不能信你。”她说,别过头。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以为她跟侯府还有关系,可以藉此攀上侯府?
顾亭远似乎急了,争辩道:“在下当真对小姐一见钟情!”前世,他就想说这句话,想让她信,一直没机会,“在下或许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一介好色之徒罢了,但在下对小姐的心意——”
陈宝音腾的红了脸,水汪汪的眼睛瞪过去:“住口!”他简直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轻薄她!
顾亭远顿时住了口,但看上去还想说什么,可陈宝音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因为她发现他真的很好,他甚至许下这样的承诺。
不是“我绝不会负你”这种翻脸时她只能忍着的空口无凭,他更像是许下了利益,日后他即便变了心意,可她至少还有出息的子侄可以依靠。
他看上去很真心实意,陈宝音想,换成是她,此时此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可是,她仍然难以信他。
她的养父和养兄们,是那样的做派,就连她曾经暗暗仰慕的霍溪宁,都想过纳她为妾,不怕日后娶进门的妻子伤心难堪。
她不信他,不敢信他。他此刻若是真心实意的,便衬托得她如此丑陋而胆小。
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模样!陈宝音垂着头,转身欲走,就听身后响起道:“人是会变的。”
陈宝音的脚步止住了。她当然知道,人是会变的。转身,看向他,却见书生眼底有一抹似温柔的悲伤:“但人不是什么都会变。”
她变了。她曾经热烈动人,如今冰霜裹身。可顾亭远知道,她还是她。她只是,被荆棘封住了。
曾经她将光亮和热度毫无保留地给他,现在换他还回去。
“陈小姐不必着急应我。”顾亭远道,眼神恳切,“只别一口回绝。可好?”
陈宝音抿着唇,说不出一个“不”字。
她心里动摇了,她知道。在他说出愿收三个陈氏子弟为学生时,她心里动摇了。只有一丝,却足够让她此刻犹豫。
“在下忽然想起还有事,恕在下先走一步。”顾亭远见她没有立刻出声,拔脚就溜。跟宝音成婚多年,他当然也是总结出一些经验的。总之,她没回绝,那就是应啦!
她不是那么讨厌他,没有那么反感嫁给他,啊啊啊!顾亭远开心不已,想起她不是前世的她,而是在侯府经历过不知什么,可她还是为他动心了,更让他心中激动不已。
她被他打动了!
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全世界看看,这是被她看上的!
“哎!”陈宝音愣了一下,等再叫他时,人已经跑远了,脸上无语。这人,看着瘦瘦弱弱,不对,看着斯斯文文的,跑起来怎么比兔子还快?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杜金花多半已经回绝了。她们母女俩说好的,先不应下,等他考上举人再说。
希望他姐姐不会生气。不对,为什么要他姐姐不生气?甩手往学堂里走,他姐姐生气才好呢,以后都别来了。
“考上举人?”顾舒容脸上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爽利点头:“我家阿远若是考不上举人,哪有脸求娶宝丫儿?”这当然是客气话,但求娶人家姑娘,不就得说点儿好听的?
杜金花也知道她说得是客气话,可还是高兴。谁不爱听好话儿呢?她道:“这话言重了。小顾这孩子,也是个好孩子。”若没意外,杜金花瞧着,闺女就是许给顾家了,不吝说些好话,提前跟未来亲家交好。
“哎呀,我家阿远啊,倒是个真心孩子,就是笨,心眼实,难得您不嫌弃他。”顾舒容高兴地说。
杜金花倒没觉得顾亭远笨。能考上秀才公,哪有笨的?但她道:“笨点好,不欺负老婆。”
“那哪能呢?”顾舒容说道,“我从小带大他,我最知道了,他不是那种人。日后啊,他若是敢欺负宝丫儿,我第一个不愿意。”
她一个大姑姐,以后嫁了人,天高皇帝远的,能管多少?杜金花不指望这个。但她瞧着顾舒容也是个爽利人,心里多少有些满意。这样的性子,带大的孩子总错不了。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等顾亭远回来,姐弟两人便告辞了。他们是来提亲的,不是来耽误人干活的。
“娘,咋不答应呀?”等人走了,孙五娘不解地问。眼珠转了转,“可是宝丫儿不乐意?”
如果小姑子乐意,婆婆不会拒绝的,孙五娘心想。小姑子果真瞧不上平凡男子?还惦记着曾经是侯府千金时来往的人家?
“胡咧咧什么!”杜金花喝斥道,“什么乐意不乐意的,这也是你能说的?”宝丫儿是姑娘家,跟顾亭远当面说句话,不碍什么。但若是传出她还没定亲就心里乐意,多难听?
孙五娘不以为意:“咱都是自家人,说说有什么?”
杜金花哼了一声,不跟这个大嘴巴婆娘争论。
晌午,陈宝音回到家,杜金花把她拉到屋里,问道:“顾亭远都跟你说什么了?没叫人说闲话吧?”
青天白日的,两人在村口说句话,不能让人说嘴。但,杜金花没亲眼看见,很担心他们有什么不妥的。
“娘,”陈宝音好笑道,“我什么时候少过闲话?”
她和顾亭远,男未婚女未嫁,站在一处说话,没人说闲话才不合理。
杜金花拍她胳膊,说道:“能一样吗?好好说,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陈宝音道。
杜金花瞧见她眼神躲闪,有些不自在的样子,顿时心里一提:“他轻薄你了?!”闺女以前可不这样!提起顾亭远,就跟没事人一样,今天这是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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