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金来!银来!吃包子了!”
“哇?包子!”
孩子们快乐的声音响起来,咯咯咯,吵得满院子都是。钱碧荷心烦意乱,手里熟练地往灶膛里填柴禾,脑子里不由得想起小姑子刚才的话。
大郎他,真的那么想?
不会觉得她晦气,觉得娶了她倒霉?
小姑子在外面考校孩子们,孩子们都很听话,快活地回答她的问题。
在平日里是很琐碎聒噪的声响,是繁琐忙乱又不得不过着日子的底调,但此刻听来却不同了。钱碧荷说不出哪里不同,只是没那么吵人了。她枯瘦的手抓着一把柴禾,呆呆的出神。
心底似乎有什么涌上来,又坠下去。涌上来,坠下去。反反复复,终究还是涌上来了。
越积越多,一团又一团,乱糟糟的,叫人认不清。似乎是吃梅子的酸,又像是陈大郎悄悄给她吃刺泡果的甜,有无数个夜里眼泪划过嘴角的咸,一把一把吃进口中的香灰的苦……
不知道哪里来的汹涌,快要将她淹没了,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砸进脚下的泥灰里。这些年,她每天都在拼命,可是日子一点都没有变好,老天爷不待见她。
“他太稀罕你了,就是要跟你过一辈子。”小姑子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钱碧荷心都要碎了。
她想起夜里陈大郎给她暖脚,想起每个月不爽利那几天她一下一下掐他手臂泄愤他默不吭声,想起这两年他们日渐变少的话,吵架时她让他休了她而他每次都沉默……
“爹,娘,你们回来啦?”孙五娘高亢的声音传来,“那龟孙子咋样?揍他了不?”
陈二郎应道:“我打了他两拳。”
“才两拳?”孙五娘拔高声音,“你个孬种,他欺负宝丫儿,你才给他两拳?!”
这婆娘,陈二郎对她那样好,还天天骂个不停。钱碧荷有时候很烦她,就是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珍惜。
只听杜金花道:“那才是个孬种,二郎给了他两拳,他就坐地上了,烂泥一样,还怎么打?”
他们从刘家庄回来后,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钱碧荷擦了擦眼睛,往灶膛里最后填了一把柴禾,清了清灶膛口,起身走了出去。
“赔罪呗!还能咋?”杜金花叨叨着,很不高兴,“龟儿子!没卵的男人!这次便宜他了!”
刘铁牛的爹娘倒是老实人,谁知怎么生出他一个黑心肝,他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喊刘家的叔公要了个准话儿,就回来了。
往后,刘铁牛再不敢来陈家村,不然打断他一条腿。陈二郎另有主意,改日叫上兄弟,给刘铁牛套头摁地上揍一顿,总之不能轻饶了他。
趁大家说话的空儿,兰兰小跑到钱碧荷身边,仰起一双黑亮的眼睛,细瘦的小手托着一只小糖包:“娘,姑姑给的,给你吃。”
一瞬间,四周的热闹仿佛都消去,视野中只剩下女儿小心翼翼又讨好的脸。
钱碧荷抿抿干硬的嘴唇,抬手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顶,轻声说:“你吃吧,你姑给你就吃。”
兰兰摇头,踮起脚尖举高:“娘吃。”
孩子执意给她一个大人吃。顿了顿,钱碧荷接过来。
很小的一只包子,一口就能吃一个,钱碧荷掰开两半,一半喂到女儿嘴里,一半自己吃掉:“一块儿吃。”
“嗯!”兰兰眼睛骤然一亮,头顶的绒毛都仿佛在摇摇摆摆。
钱碧荷心里一涩,转身走进屋里,拿出一把断了两根齿的桃木梳,给女儿解开头发,重新梳辫子。
“以后干干净净的。”她一边梳着女儿打结的头发,一边认真说道:“好好跟你姑读书。”
兰兰的眼睛更亮了,纯澈的光芒在眼里闪动着,攥着小手,脸蛋激动得通红:“嗯!我一定会的!”
梨花镇上。
顾亭远跟姐姐回到家,“吱呀”一声推开门,迈入小院的瞬间,听到顾舒容轻轻出了口气。
“到家了。”顾舒容口吻有释然,解脱,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嗯,到家了。”顾亭远转身关门,“我去烧水,姐姐稍坐。”
顾舒容点点头,在小小的花圃前站了站,然后搬了只凳子,坐在庭院中晒太阳。
她跟方家退亲了。
今日阿远带她去方家,几乎没用她开口,便把事情说清楚了。顾舒容想着在方家的情景,恍惚觉得做梦一样。
她就这么跟方家退亲了。干爹干娘没有怪她,没有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送他们离开时表情都还是愧疚的。
顾舒容心里以为他们不必愧疚,虽然方晋若好些年不回来,也没有传个信儿回家,但干爹干娘始终因为婚约庇护了她和阿远多年。
“是咱们对不起你。”她想起干娘掩面落泪,“你要退亲,也是应该的。咱们家耽误了你这些年,实在对不住你。若你又说了人家,咱们给你备一副嫁妆。这些年过来,咱们早就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的了。”
方晋若不厚道,干爹干娘的为人却好。照顾他们长大,没贪图过他们一文钱,是老实巴交的好人。所以,退亲后,顾舒容认了他们做干爹干娘。
“阿远。”她叫道。
厨房里传出声音:“哎!”
过了一会儿,顾亭远走出来:“姐姐,何事?”
顾舒容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摇头:“无事。”
她就是想叫他一声。
她的弟弟,她后半生的依靠。
顾舒容没打算再嫁人。她都二十五岁了,能嫁个什么好人家?说句不好听的,最多嫁给人当填房。有什么意思呢?
“阿远。”她又叫道。
厨房里,顾亭远应声:“哎!”
“我不嫁人,给你当管家婆子行不?”顾舒容问道。
她不想嫁人了,便留在家里给弟弟和弟媳管家,给他们买菜做饭,给他们洗衣洗碗,以后他们生了小孩,她给他们带小孩。
稍过片刻,厨房里传来一声:“若有好人家,你便嫁。没有好人家,咱们还是一块儿生活。”
顾舒容没当回事。什么好人家?再好的人家,能有自己家好?刚才推门进来时,她整个人像走进了一片新天地。这不再是她若有似无的家,不再是她嫁人后便偶尔才能回来的家,这就是她家。让人心里踏实的地方。
她满心舒展,满眼快活,像是焕发了新的生机。忽然站起来,说道:“阿远,你长大了,该娶亲了!”
从前她只让弟弟一门心思读书,想让他先立业后成家。但这会儿不知怎么,许是心里少了一桩思量,她整个人轻飘飘的,有些落不到地上的感觉。她得找点事做,比如给阿远寻摸寻摸亲事?
等阿远考出功名后,的确可以说一桩更好的亲事。但,谁说寻常百姓家就没有好姑娘?而且,她心里还有个隐蔽的考虑。如果她不打算嫁人,想给弟弟和弟媳当管家婆子,如果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姑娘,恐怕不会允许。
“哐当!”厨房里响起一声。
顾舒容问道:“阿远,咋的了?”
“无事。”顾亭远回答,他只是失手,没拿稳锅盖,砸下来了。
听他说无事,顾舒容就放心了,提起裙摆,往屋里跑去,脸上兴冲冲的,开始清点家产。
娶媳妇么,总要算算聘礼有多少。
烧了水,倒进壶里,顾亭远洗了手,换了身衣裳,背上书箱:“姐姐,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顾舒容坐在床边点银子,问道。
顾亭远答道:“采风。”
采风?他们这些读书人,有个什么节日,就会相约出门,聚一聚,做些诗文啊对子啊之类。总之出去走走,不是坏事。
“约了人吗?”顾舒容随口问道。
“没有。”顾亭远回答,“姐姐,我出门了。”
“去吧去吧。”顾舒容头也不抬,随意摆了摆手。这么大人了,也不是非要约人才能出门。
顾亭远背著书箱,一路出了城,往陈家村行去。
心里一点一点激动起来。他,会见到宝音吗?刚才姐姐一提说亲,他立刻想起宝音,而后思念之情再也抑制不住。
他很长时间没有见她了,之前在书铺门口,见的那一面根本不算,只是一两句闲话罢了。
他们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她总有许多话说,“顾亭远,给我倒杯茶”,“顾亭远,我的花该浇了”,“顾亭远,晚上吃什么”,“顾亭远,……”
有时候也会骂他,“你把我的衣服缝坏了,你怎么这么笨”,“今天回来这么晚,你去哪风流了”,“让你给我买酥皮鸭,不是盐水鸭!”
每天都热热乎乎的。
而他最喜欢的,是她偶尔心情好时,偎在他怀里说软话儿:“顾亭远,你真好。”
“顾亭远,除了我娘之外,天底下你待我最好。”
顾亭远不想当老二,他想当天底下对她最好的那个,于是努力待她更好。
想着想着,心里都渴得疼了。恨不得立刻跳进河里,让她救上来。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这一次,他必不能再让她受委屈的。
近乡情怯,来到陈家村入口处,顾亭远心里提了提,深呼吸,迈步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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