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辜负的怨恨,被容颜冲击的自卑,令李岫晴抬不起头来,她慌慌张张地压低了眉骨,不敢再仰头视人。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瞒不过明察秋毫的太后娘娘,姜月见同样也在打量这个女子,还有她刚刚被抱上公堂的孩儿。
小孩子面黄肌瘦,在北疆显然遭受了诸多磨难,衣不蔽体,饭不足食。
只是也不知,这么一双命薄如纸、颠沛流离的母子,是何来的勇气和银钱,从流刑之地千里迢迢跋涉皇城,又是何人,为她作保,暂且替她脱释。
“不错,”姜月见缓缓点了一下头,“很像。”
苏探微看向她,眸中划过一丝波澜。
他自然也发现了,那个小孩儿,的确和他现存这张脸有一些相似之处,天下之大,无巧不有,这也证明不了任何。
要说滴血验亲,他可以验,但这法子是否定准,自它被发明伊始,便一直没有定论。
明卢听闻太后娘娘这一声,心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判了,连忙走下来,朝着太后娘娘拱手下拜:“臣志大才疏,忝为大理寺卿,此事,还请娘娘圣裁。”
姜月见莞尔,拂了拂玉指:“也好。”
明卢这厢方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对仍然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战栗不止的李岫晴温声道:“平身。”
李岫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嗓:“民、民妇谢太后娘娘。”
这一次,姜月见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李岫晴的脸,看得出,李氏往昔也是耒阳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的身上,已留下了太多饱受风霜摧折的痕迹,可见,是个苦命之人。
“哀家听说,你父亲贿赂太守,在当年严查贪墨一案中被翻出,你受其连坐,流放西北?”
李岫晴咬住了唇,姜岢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只说从西北回来,不得提起“碎叶城”三字。
她略过这节,声若蚊蚋:“民女相信家父,他不会做出触犯律法的事。”
姜月见道:“这是另一件案子了,不是今天要审查的,李氏,你这个孩儿,多大了?”
李岫晴回话:“两岁半了。”
她麻木地站在原地,太后如何问,她便只知道如何答,全无礼仪,旧日里那些规训和教导,似乎早已还给了教养嬷嬷。
姜月见丝毫都不在意,继续问:“出生于你流放途中?”
李岫晴僵硬地点了点下巴:“是的。”
姜月见叹道:“你真是痴情,让一个男人,如此欺骗。你就信了他那些海枯石烂的鬼话,信了他,将来功成名就,会替你爹翻案,把你从西北接回来?”
不信,又能如何?
对于当时犹如已浸泡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李岫晴而言,苏探微是她唯一的浮木。她唯有信任他,方有一丝希望,一条出路。
同为女子,姜月见可怜她,也怒其不争,倘若没有这个碍事的孩儿,她在碎叶城,想必也能过得更好一些。
至于她那个男人——
姜月见回首凝向苏探微。
苏探微目光一动,似有话要说。
姜月见厉口打断:“蓄意悔婚不娶,实犯了哀家大忌。”
他怔了怔。
“苏探微,哀家给了你很多时间,你本可以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向哀家陈情,坦明你的过往,你若是据实以告,哀家今日,绝不会对你如此失望。”
她柳眉倒悬,目中流光,宛如被伤了心,被辜负信任,满腔的热意被燃尽。
太后为李岫晴不值,亦在为自己不值。
她望着他的瞳眸,犹如淬了火,烧灼而起。
苏探微垂落衣袖间的两臂,动了一下,似乎要拽娘娘袖口,但侧目扫了一眼明卢,最终平息下去。
相伴日久,就算她不知自己是楚珩,也应该相信他为人,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可姜月见的眼神,却似乎将他一切欲言未吐的话堵回了口中。
最终变成了一句笨拙的解释。
“请太后信臣,臣不认识……”
姜月见扯着红唇冷冷含笑:“信你?你不认识?你还要欺骗哀家到几时?这个孩子的面貌,你自己照着镜子只比一比,看看哀家看了这两张脸,还能得出个什么别的结论?荒谬。哀家任你蒙在鼓中,竟长达半年,对你掏心,宠你,信你,你却是如此背叛哀家。”
苏探微被她严词相逼,讷言无声。
他心中突然掠过一念。
莫非,当时尸体横在荒漠当中,乃是苏探微北上寻觅妻儿,被流民劫掠,最终饿死途中?他的确有妻有子,这个女人带着孩子从西北而来,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那具尸首横于野外,等人发现时已经发臭了,面貌也有所损坏,他的遗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书卷文章,好端端藏在箱笼里,除了必要的能证明身份之物,还有一封家书,因涉及私密,楚珩未曾开启。
“哑口无言了?”
伴随一道轻嗤,苏探微如梦初醒。
对上他犹如控诉,指责自己不信任的目光,姜月见翠眉微凹,如严霜敷面,成了那个为天下女子仗义执言的太后。
“将苏探微拿下,打入昭狱!”
一声令下,不止明卢,李岫晴也怔怔无声。
她不曾想到太后竟会轻易相信了自己,太后相信了身为一介罪民的自己!
可是那一瞬间,听到苏探微要被打进昭狱,她不知是该喜极而泣,还是该悲愤做结,亦或是懊悔恸哭,两行热泪沿着李岫晴遍布污痕的脸颊滚落,冲刷出道道清丽的白印。
大理寺差役上前,一左一右将苏探微套入枷锁,双臂缚住。
铿然一声,锁链圈住了两腕。
苏探微一动不动,人仿佛成了一尊静止的礁石,只知望着太后。
此际太后的脸上,再没有风花雪月时的温柔狎昵、狡黠依从,仿佛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是臆想之中并不存在的温情。
只有他在这种蜜糖幻象里,沉溺、沦亡,一晌一晌。
他仍然没有动,又是清脆一声,双脚的踝骨也套上了铁锁。
姜月见察觉到那道浓烈的视线,一直未动声色地存在于自己身边,她迤逦细长的远山眉从中蹙起,面色不虞。
想到了什么,太后转身道:“封了他的口,哀家不想再听他说话。”
“是。”
于是苏探微连嘴也被贴上了封条,再也不能张口。
几人将他五花大绑,就此押解而走。
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随脚步发出一道道清脆的撞击声。
路过姜月见时,他的头向后回着,目光似乎仍然眷眷地停留在太后身上,不愿相信,不愿离去。
直至身影消失不见,李岫晴瞥见,太后娘娘紧绷的肩仿佛微微一松。她不懂。
姜月见转眸,对她和悦而笑:“他果真是个这么可恶的男人?此案细节,哀家不想再公开审理了,同为女人,哀家知你不易,翠袖,带这位夫人去偏堂就座,哀家有些话要单独询问。”
大理寺庭审结果,可谓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两个时辰,便传遍了都城。
谁也没想到,这昔日太后娘娘近前的红人,瞬息功夫,便已锒铛入狱,快得教人猝不及防。
接着又有流言,说太后娘娘从医学世家叶家选中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太医,已单独侍疾多日。
此则流言一出便不难猜测了,这女人,也有见异思迁,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太后娘娘只是犯了一个天底下男人都极有可能会犯的错误。
只是没想到,那苏姓起居郎花期竟如此之短,良宵几度,便悄然殂谢,如今,人便恰似一片落叶,被太后娘娘随手拂卷,抛之如敝履。
至于那将苏探微扯下马的女人,则受到了太后娘娘的接见与重视。
这不足为奇,太后娘娘一向对女子的权利非常维护,当年提议为先皇选妃的奏折,都是由中宫之主一手压下的。
这个姓苏的触了大忌,前尘还没断干净,一屁股烂债,便敢招惹太后娘娘,看来从今往后是不会复宠了,于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哪怕是素昧平生,这会子也一人一本奏折开始跟风参他。
反正天下闲来太平无事,连哪个官员宠妾灭妻都能被放进十几本折子里说道说道,更别提这事儿还涉及太后。作为被蒙在鼓里的一方,太后娘娘想必心怀不忿之气,正要惩治苏探微,有了这些添油加醋和干柴,这把火只能烧得更旺些。
姜月见没先看到这些奏折,楚翊先看到了。
大理寺发生的事,他自然也早就听说了。
可他实在不能相信,一直陪伴自己的苏探微会是这种人。
苏探微虽则偶尔烦些,禁锢了他的自由,但人格上风恬月朗、冰清玉粹,这点楚翊是知道的。再说那个姓李的女人,实际也就红口白牙,除了证词什么关键的证据都没有,母后怎会糊涂,听信了她的话?
不济,也该调查苏探微耒阳老家,多几个人前来佐证,方能定案啊!
楚翊正要去问一问,母后这是怎么了,从前她可不会这般糊涂的,她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兼听则明,怎么到了苏哥哥的身上,她就变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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