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姜锦当然希望这事最好与裴焕君无关,毕竟他是姜游旧友,又对她尚可。可是理智来说,凌霄不会骗她,而之前他那些浮出了水面的盘算,又都彰示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于是,姜锦诚恳地道:“既然有了线索,总是可以查的,只不过他到底是一州刺史,我们得知道这一点,不能轻举妄动。”
凌霄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当日午后,节度府那边来了人,言道卢大夫人有请,姜锦略做整饬,便出去了。
姜锦原以为薛靖瑶是有公事要找,毕竟之前她同裴临都受了伤,历经的战况只凭人口述,还没有面对面问询过。
这一回,薛靖瑶依旧端坐上首,盖着她的羊毛毯子,却没有叫裴临,姜锦便猜,或许是有什么私事。
果然,薛靖瑶和她寒暄了几句,随意地问了问那日和裴临追击的事宜后,她话锋一转,转而道:“姜校尉,你与那姓裴的小子,是何关系?”
上位者问些这种小事,自然没必要遮遮掩掩地问。
姜锦却也不扭捏,她说:“过了命的关系,或许也算互通了心意。”
“或许?”薛靖瑶玩味地复述了一遍,眼睛微眯。
她扬了扬手,身后的侍女随即走到姜锦跟前,把手中的托盘呈到她眼前。
姜锦微讶,拿起了盘中的玉扣——之前薛靖瑶要帮她调查身世,她便将这只姜游留下的玉扣暂时交给了她。
现在交还,意思是……
姜锦抬眸,对上薛靖瑶的眼神,紧接着,便听见她开口,沉缓地说道:“这枚玉扣不算精致,内侧却有回纹,回纹后有两个小字。”
“底下人顺着小字去查,查到了打造这只玉扣的作坊。小作坊而已,在当地算小有名气,那玉匠人认出了这个玉扣,说是当年他村中的远亲,央他为他女儿做的。”【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这村人无钱,玉匠是用边角料做的,所以玉扣外侧有些偏斜。”
每处细节都对上了,姜锦问道:“那户人家现在可在?他们的女儿可在?”
薛靖瑶不疾不徐地道:“这户人家尚在,可是他们的女儿却早就丢了,算起来……”
她的眼神落在姜锦额上,话锋一转,道:“和你养父捡到你的时候,是差不多的。”
前世找寻的身世真相,便如此轻巧地浮出水面了?姜锦微微有些愕然。
薛靖瑶瞧出了她的神色,继续道:“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派人核查过,你确实极有可能,便是他们当年丢失的女儿。”
“只是我不明白了,若你的身世如此寻常,那裴焕君琢磨这些,又是何苦,总不能真是爱女心切,不想亲女嫁给‘凶神恶煞’的武夫吧。”
薛靖瑶冷静地说着话,甚至还有心思埋汰了自己亲子一句。
姜锦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她躬身,左手紧把住右手拇指,叉手一礼,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大夫人挂心我的事情。”
薛靖瑶不以为意,道:“我看过那夫妇的画像,你生得并不像他们。或许有别的问题,只是暂且还查不出来。”
“不过,我倒是还查出来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她顿了顿,继续道:“云州附近有一条荒废的山道,我的人在那里,查到了私开铁矿的痕迹。”
——
河朔这地界,很难有太平的时候,战火频繁到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还要麻木。
不出几月,春末夏初。
裴临最近很清闲。
那一箭保守起见,起码也是五石弓才能射出来的,再加上位置凶险,他尚在恢复,一时动不得武。
当然,不用动武的事情要做的还有很多,这个清闲也只是和他自己之前相比。
除此以外,裴临还有一件事要做。
姜锦把那男孩儿接回了家中,找人给他像模像样地打了剑、造了弓。
她近来很忙,而在武学开蒙上她又不甚信任自己那点底子,不想耽搁薛然,便时常把他丢给裴临。
之前姜锦看薛然的个头,以为他怎么都快八/九岁了,结果一问,居然才刚满七岁,一时有些感叹。
“待到他长成,身量估计也很可观。”看着正扎马步的薛然,姜锦再度有感。
正值傍晚,裴临正在院中喝着茶,偶尔分出眼睛去盯一眼薛然扎马步。
他放下茶杯,瞥了一眼刚来的姜锦,问:“接人回去?”
姜锦点头,又道:“对了,晚上有人要请我们一起吃饭,可要去?”
裴临扬眉,问:“谁?”
真是惜字如金,姜锦腹诽,她说:“崔望轩起的头,还有其他几个人吧,都是我们脸熟的。”
“什么由头,你可想去?”
姜锦嗐了一声,道:“这些人天天凑在一起吃酒赌钱,哪要什么由头?不过我确实是想去的。开春以后,我一直在推,这下又邀约我们,再推也不好了。”
况且就算之前交情寥寥,在一起守城拒敌之后,现在也能算是朋友了。
闻言,裴临颔首道:“等这炷香燃尽再走。”
姜锦点点头,在石桌对面的冷凳子上坐下。习武最忌因故打断,确实该等小薛然扎完这回。
她打量着薛然额上滚落的汗珠,看他眼神几乎和入定了一般死死定在前方,心下赞许。
姜锦在打量薛然,裴临却是一直在看她,只是她扭过了脑袋,他充其量只能观赏到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这边等薛然扎完马步耽误了一会儿,待姜锦和裴临一道,把薛然送回她家去之后,再一转身,忽然发现门外有一道幽怨的身影。
“这么晚还不来,难道是要爽约不成?”崔望轩驾着马,怨妇般从转角走来。
又是他。
裴临心平气和地等姜锦先开口。
果然,姜锦翻了个白眼,道:“耽搁了一会儿罢了,走吧。”
三人诡异地同行前往酒楼,姜锦被夹在中间也不尴尬,倒是崔望轩的碎嘴还是没停。
“啧,你们刚刚还真像一家三口,还带着个娃儿。”
闻言,裴临动作一滞。
和碎嘴子相处,姜锦嘴上也有些没遮没拦,“别,我和裴校尉可真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孩儿。”
生死大事都经历过了,从前的那些小龃龉便也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私底下崔望轩找过裴临道歉,裴临态度冷淡,倒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真要说起来,裴临未必不觉得那次粗陋的陷害是一件好事。
至少……
他瞥了一眼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姜锦。
至少叫他知道了,她确实是担心着他的。
骑马几步路的功夫,酒楼便到了。都是粗人,也不讲什么私隐,直接在大堂要了一桌酒菜。
宋子显还有其他几个人已经喝上了,就等人来全了动筷。
今日的崔望轩格外兴奋,他之前作战有功也受了擢升,此时多灌了点马尿醉意上头,一脚踩在长凳上,举杯高喊道:“今晚小爷我请!”
旁边人哄笑,七嘴八舌地开口啐他。
“真了不得,不晓得受了多少赏哦!”
“崔望轩,你可得说到做到啊!”
宋子显瞄了一眼正在吃瓜看戏的姜锦,又瞄了一眼她旁边插着手的裴临,心下感叹。
哎,这事闹的。
每个人性格不同,有的人伤心了呢,反而还会来劲,用夸张的声势掩盖。崔望轩显然就在此列。
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有人继续起哄,撺掇崔望轩道:“哎呀崔兄弟,你手头既宽裕,牌九还是骰盅,你选一个吧!小二——”
虽然说禁赌,但一桌人之间赌得不大,客人要这些东西,小二还是会给的。
店小二端着一盘骰盅来了,姜锦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眼神就已经下意识飘了过去。
这辈子忍到今天还没破戒,她实在是心痒痒手也痒痒。
瞧见她的眼神,裴临微微勾起了唇角。
互通心意后,尽管与她的相处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的改变,但他至少不必再强行压制相处时这一点雀跃。
亦不必担心她回头,撞见他的眼神。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裴临想。
崔望轩和小二大声耳语:“塞他们手里!今天酒桌就是战场,谁都别想下来!”
末了,他挠挠头,看着姜锦,朝小二补充一句:“对了,这位娘子除外,不要给她骰盅。”
人总是追求感官上的刺激,桌上原本就热闹的气氛更是喧腾。
裴临话少,但也不是哑巴,他看着姜锦眼巴巴的眼神,心下觉得又好笑又可爱,在热闹的气氛感召之下,没忍住说了句玩笑话。
“博戏之道,姜校尉可是个中好手,这是怕给了她骰盅,叫她把彩头全赢了过去?”
席间气氛本正热络,划拳的划拳、摇骰子的摇骰子,可裴临这边话音还没落,桌上所有人便都停了动作,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他。
气氛骤变,裴临抬眼,挟着酒杯的手一顿。
崔望轩先是一愣,既而弱弱开口道:“裴校尉,你在说什么啊?姜校尉她从来不赌钱的,营中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被夹在指间的酒杯骤然翻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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