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一想,姜锦又觉得裴临对她有了防备也不算坏事。
他不信任她,他们之间只有银货两讫的关系,那想来她与他也就不会像前世那样,有机会结伴去云州了。
姜锦倏尔便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做,她眉心微动,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裴临摇了摇指间的药瓶,巧笑倩兮:“这是猛药,全倒下去,哪怕断了胳膊腿也能止住血。不过……可不便宜。”
她决心把市侩进行到底,狠狠表演了一番。
纵然裴临擅于揣摩人心,也无从得知她心里的这些念头。
他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完,随即牵动唇角,微微一笑,“姜娘子可曾听过,清河崔氏?”
听过,你娘不就是崔氏女嘛,姜锦腹诽,面上却假作震惊,道:“你是说,你姓的是这个崔?”
见裴临颔首,姜锦尽其所能地表演了一番,又殷勤地扶他坐起来些,甚至还有闲心往他背后垫了个粗麻枕头。
打定了主意之后,见裴临一副等着她动手的模样,姜锦倒也不扭捏,坦然伸手去解他的上衣。
裴临身上的衣裳打眼一看不过寻常,仔细瞧,才能瞧出华贵来。只是暗青的竹纹早被鲜血的红洇透了,在昏暗的夜间显得有些诡异。
这么好的料子就这么浪费了,姜锦指尖一顿,觉着实在可惜。
姜锦垂着头,露出光洁的一截后颈。裴临瞧不见她的神情,理所当然地将她的犹疑理解成了害羞。
他轻笑道:“某观姜娘子行事落落大方,没想到,竟也有拘泥羞赧的时候。”
姜锦嘴角猛地一抽。
羞赧个屁啊,你身上有哪里我没看过没摸过?
只是这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面对着一个已然无知无觉的裴临,姜锦心里本就憋了一口气,眼下更是如此。
她只好假借去拿近油灯,走远两步,好生缓了缓才再走近。
回身之后,姜锦坐在床头一侧,不去想其他,只专心地去解裴临的衣裳。
初秋,衣衫还不厚重,很快就被她解开了。
其实在扛他回来之前,姜锦在山上便处置过这些伤处,但那时他昏迷不醒,又有性命之虞,她情急之下也没顾得上许多。
可现在不同。
雨越下越小,叮叮咚咚,竟称得上有些好听。已是后半夜,屋外天光昏沉,衬得陋屋内这一点火光格外的晃眼。
她能看见裴临左肩上的那一道剑伤,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也能清晰地看见,橙黄的焰色打在他遒劲有力的腰腹上。
裴临看起来清隽文气,却是自小习武的,弓马骑射无一不精,从他的身形轮廓便可窥一二。
姜锦眼神一闪,抿着唇别开了视线。
她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竟会在这样的时候与她裸裎相待。
不过……姜锦承认,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体对她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
她生性倔强,裴临冷淡外表下更是刚愎自用得很,前世互通心意了也没影响他们继续针锋相对。
只不过白天为了不同的意见互别苗头大打出手,夜里打着打着就打到了床上去。
说起来,他们的身体比性格可要契合太多。
姜锦咬着后槽牙,努力把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抛出脑海。
她深吸一气,沉下心来,一手按在了裴临的肩上,一手替他清理伤处。
油灯的光亮有限,为了看清楚些,姜锦不得不凑得很近。暖意盎然的火光同样照在了她莹润的侧脸,莫名地有些烫。
裴临的声音近在咫尺,平静中带着些蛊惑的意味,“姜娘子如此熟稔,可是也曾为其他什么人治过伤?”
都被她摁着了,还想着要套话,姜锦心底残存的旖旎记忆彻底消散,她皮笑肉不笑地应答:“猎户自然要通一些药理医术,我偶尔也帮着村里受伤的人治伤,被狼咬过的人我都见过,崔公子这伤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懒得抬头,便也没有发觉裴临悄悄叹了口气,像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失望。
他抬起手,轻轻搭在姜锦压在他肩头的手背上,道:“这点小痛还是忍得,姜娘子不必怕我乱动。”
姜锦皱眉,反将他按得更紧,“别动。”
她做事的时候固执得很,裴临倒真的没再动了。
蜡泪流淌,各怀鬼胎的两人静默无言。
姜锦没夸大,她拿的确实是猛药,微黄的药粉融于血肉,原本往外翻涌的鲜红血流霎时间便止住了流淌,凝成深褐的血痂。
确实生猛,所以也确实疼。
纵然百忍成钢,痛感也是会真真切切出现在身上的。
裴临薄唇微抿,分明是在忍痛,他却对抗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没有闭眼,始终看着眼前的女子。
仿佛她就是止痛的良药本身。
姜锦心无旁骛地替他料理伤处,暂且处理好肩上的伤后,她稍松了口气。
今日与前世不同的变故已经警醒她了,人的意志会因为经历的不同而改变,今时的她和前世此时的她并不相同,所以,事情可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也可能会驶向她预料不到的坏。
比如说漏雨的屋顶,夜扰的醉鬼。
不论如何,姜锦都不希望这一次裴临真的死在这里。
理智来说,他很对得起她,哪怕是她在长安为质、养病的时日。他所得俸禄赏赐压根不在他手中过,直接就去到她的手里,更是洁身自好,并不曾在漫长的分别中有过其他女人。
不过人活在世上,谁又能一直理智?于私心姜锦就是对他有怨,怨他身为她的夫君,却只能给得了她这些。
可谁又能说怨不是一种真切的情感?若是心灰意冷,或者压根就是盲婚哑嫁生拉硬拽,走到前世那般相对无言,又有何好怨的。
算来算去还是一笔烂账,姜锦有些烦闷。
裴临身世显贵,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她也有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两个人都不是会为了谁低头的人,纵然重来,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不过嘛……就是有点可惜,这辈子看得到吃不到了。
瞥见姜锦唇边没来由泛起的浅笑,裴临眉梢微动,他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姜锦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胳膊,道:“抬一下手,我帮你把胳膊上的伤也处理一下。”
裴临微微仰头,配合她的动作抬起了手臂。
正巧有一滴汗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悄然滑落,滑过他喉间的凸起,顺着他胸膛的线条,一路滑至小腹。
姜锦动作一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很能忍痛,身体的本能反应却不会骗人,怕是已经默不作声地出了一身冷汗。
姜锦什么也没说,兑了温水绞了巾子来,递给裴临让他擦汗。
恍然间,姜锦又想起了从前。
——他练剑时发了一身汗,她便时常埋怨着给他递热巾帕。
过去像是一座宝藏,可是现在却只能她自己独享。
姜锦忽然很有对着眼前人倾诉的欲望。
尽管他已经不算前世的那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这辈子的裴临何尝不算上辈子的替身(什么)
裴临:你在替一种很新的东西
——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最近要做志愿者,更新比较迟抱歉啦
——
第6章
真元二十六年。
长安,裴府。
天还未擦亮,远空稍泛起些鱼肚白。
裴临从噩梦中猝然睁眼,望着床帐中一片朦胧出神。
这几日间,长安与关外皆是一团乱麻,他忙得头疼,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河朔还是长安。
身下是柔软的锦褥,鼻尖还能嗅到浅淡的熏香,总算把裴临的意识拉回了富庶的长安。
南诏那边昨夜也递来了好消息,说他所寻的那一味药引已然找到,正在快马加鞭地送来。
南诏送来的,是解毒方子的药引,亦是解他心病的关键。
因为裴临心知肚明,自己在那一箭射向姜锦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并非反应不及,他甚至比谁都看得清楚,那一箭射来的角度,本该是不致命的。
如果不是箭镞淬了毒的话。
好在药方多年间辗转凑齐,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而此刻,姜锦也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尽管与他泾渭分明。
天色尚早,难得她如此好眠,裴临当然不打算惊扰她,他放轻了动作,刚要掀开锦褥坐起,动作倏地一滞。
沉闷的气氛里,他捕捉不到那道若有似无的、微弱的呼吸。
仿佛袅袅轻烟,不知何时便已经消失了。
裴临屏息,微颤的指尖越过柔软的被衾,触碰到姜锦纤细的手腕。
不算太冷,隐隐还能感受到她肌肤腠里间残存的暖意。
只是本该雀跃的脉搏,不知何时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见惯了生死的裴临闭上眼,手背青筋暴起,紧紧地攥在了她的手腕上。
寻常人被这么攥着,早该喊痛,可是姜锦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裴临的手从未抖得这么厉害过,指尖发冷,贴着姜锦泛凉的面颊几回起落,却始终没有办法准确地探向她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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