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他的女儿……”裴焕君脸色忽而一变,他庄重地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直起腰背看向姜锦。
他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问:“姜游怎么会让你来?他人呢?”
姜锦默了默,答:“死了。”
裴焕君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继续道:“怪不得……”
这个时候,他瞧着终于有了一点一州刺史的威严了,说道:“且听我说,小姑娘。我与姜游乃是积年损友,他叫你来,大抵是要将你托付于老夫,免你继续一人流落山间。”
“我知道,说起来未免荒谬,但是你养父平素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心中有数。”
姜锦心下微动,却仍未尽信,她刃尖反转,重新抵上裴焕君的咽喉:“既是友人,他如此不担心你死在我剑下?”
裴焕君看起来也并不为老友的亡故而伤心,只淡淡道:“他只会觉得,若是连你都杀得了我,那我死了也活该。”
“不过……”他眼神晦暗,“他大概也没想到你有这么出息,这很好。”
两人对峙的时候,裴临始终在一旁注视着裴焕君的动作,见他撑在地上的右手似乎在摸索什么,裴临蓦然回头,一把推开姜锦。
被揭下的画像背后,嗖的一下放出若干冷箭,好在裴临反应及时,两人堪堪避开。
裴焕君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他乐呵呵地说:“你……们,很有本事,连我的习惯都探听得一清二楚,说真的,刚才我差一点便没命了。”
他的态度比刚才命悬一线时更要友好,“不过,这里到底是我的地盘,除了这几支箭,我也一定还有后手的。”
姜锦一手搭在裴临的肩上,她将将站定,握紧了手中剑,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焕君笑了笑,道:“我有后手,却不打算伤害你,这不恰恰印证了我方才的话吗?姜游确是我旧友,他吃酒的时候要配几颗花生米我都知道。”
说完,裴焕君把藏在袖中的手都露了出来,以示诚意,旋即竟真的一点一点开始口述他记忆中的姜游。
姜锦扣得死紧的眉头微舒展开了些,裴临见她剑尖逐渐往下,这才收剑入鞘。
裴焕君似乎想向前走几步,被裴临的剑鞘挡下,他冷冷道:“退后。”
裴焕君眯起眼打量他一会儿,道:“我好像见过你,你是裴家的人,是也不是?”
裴临并不屑于提起自己的身份,只轻嗤了一声。
鼻孔里出气其实已经算是回答他这个问题了,裴焕君的目光更为深邃,又看向了姜锦,“你比姜游想象得要更出息。”
直到这个时候,姜锦其实依旧没太回过神来,方才还在刀光剑影、生死之搏,眼下也没有什么认亲认友的温馨氛围,她仍旧紧绷,开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裴焕君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不急,终有一日,你会懂的。”
——
起于荒唐玩笑的刺杀草草了结,前世今生多年过去,姜锦依旧记得自己那时的错愕。
裴焕君没有胡言,他将姜锦好好安顿了下来,甚至收她做了义女。
对她这个故交养女,算是仁至义尽了。
只可惜,就在她战场上中箭的那一年,刚刚升任、要去长安赴职的裴焕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
姜锦心下叹惋。
她看着眼前这一世的裴临,听到他居然说想帮她,讶异之余,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裴临本来就是恩仇必报的性格,上辈子为报她救命之恩,连刺杀一州刺史这种事都敢陪她一起做,这一世,他当然也会想早点报恩,了结这桩牵绊,免受她挟制。
两个人一起目标清晰地去做一件事情,实在是培养感情的温床。
姜锦这辈子不打算再留出这样的机会。
她说:“多谢崔公子美意,不过,一把好剑已经足够报偿。”
“寻亲之事不必崔公子挂心。月余后我便会去云州,等到那时,崔公子是留在这处陋屋再将养几日,还是先行离去,都是可以的。”
裴临看出了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眉梢微动,他忽然道:“姜娘子不必急着拒绝,我能给的东西,一定是你拒绝不了的。”
姜锦疑惑。
死都死过一回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一定拒绝不了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见姜锦眼神游移,闪烁着不相信的神采,裴临微弯了弯唇,轻笑道:“此地距云州甚远,姜娘子想好怎么去了吗?”
姜锦:……
怪不得裴临如此志得意满。
原来还真有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姜锦可以说是一贫如洗。
老猎户姜游好酒,还好烈酒。有两个子儿都打酒喝去了,兜里存不下钱,目所能见的砖瓦屋舍都是他自己造起来的,没花银子。
这半边野山里飞禽走兽很多,姜锦在此打猎为生,加之偶尔帮村人修缮瓦舍、医些小病,本来怎么着也能俭省下些,但姜游死前延医问药,花费甚多,跟相熟的村人借了不少,姜锦得还债,所以现下当真是荷包空空。
上一世裴临答允了要帮她一起报仇,盘缠等一概是由他所出。
这一次,姜锦虽然不打算再刺杀,可是一个猎户女,想要凭借正常的途径面见刺史,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想投奔裴焕君,也得抓准腊八那天的时机偷偷潜入。
算算日子,离腊八也没有多少筹钱的余裕了,错过今年,时机固然有,但还得再等。
前几日里长儿子夜里来骚扰警醒了姜锦,她到底孤身一人,走多了夜路总有碰到鬼的时候,这个村子,再待下去也危险。
裴临看出了姜锦的犹疑,敛了敛神色,道:“救命之恩以外,这些时日,同样有赖姜娘子收留照应,某在云州有些产业需要料理,到时同行,算是一并了结。”
裴临的外祖母是云州人,所以他母亲的嫁妆铺子不少都在那里。
话已至此,姜锦也不扭捏,她稍加思索,道:“寻亲日久,崔公子捎我去云州便够了。你放心,我不会再以此为挟。”
寻亲何止日久?上辈子江南、长安、河北,她全都找过,只可惜想凭小小一枚玉扣找寻身世,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线索,只是每回都无疾而终。
姜锦前世便有所察觉,这一切的背后或有推手,或许……她的身世背后当真藏了些什么秘密。
秘密本身姜锦并不关心,但是这种牵涉她命运,她却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危险,就像一把铡刀悬在她的颈上,她却连它何时将会落下都不知道。
所以,上辈子执着寻亲,或许是因为那场暖意融融的美梦,但到了这辈子,姜锦更想要的,是解开谜团,斩除隐患。
裴临眉目不动,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交予到姜锦的手上,“启行之日,姜娘子知会某一声便好。”
尽管早知道他作为望族子弟,缺什么都不会缺钱,再看到银票的数额,姜锦还是小小地感叹了一下。
她无意识地摸着自己手心的薄茧,“投个好胎,确实很重要。”
微挑的眉梢隐约可以透露出一点情绪,裴临道:“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姜锦无意与他争辩,她敷衍地笑笑,把剑搁在院墙下,转身到厨房烧水去了。
她前几天打回来的兔子皮还没处置,这两日天晴,适合鞣制皮子。
——
山间的生活像一团死水,丢颗石子儿进去都激不起波澜。除了有那么两回,险些被人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
晨起练剑,打猎,一天两顿地糊弄着,很快便入了冬。
裴临似乎有很多事要忙,早出晚归。姜锦猜得到,他大概是在联系他手下的那些人,倒也不挂心。直到他们约定好的日子到了,两人才再一起出发,要去云州。
走之前,姜锦最后再回望了一眼这座养育了她的小山。
冬日,山野中草木枯败,她这一走,也不会再看到它绿意盎然的样子了。
姜锦清叹一声,她把屋舍中有用的东西拾掇进了竹篓,悄悄放在了陈七婶家门口的墙根下。
裴临静静地等着,等姜锦回身之后,才再缓步牵马走来。
和前世一样,他弄了两匹马来。
裴临捋着马儿的鬃毛,道:“想来以姜娘子的脾性,会更喜欢骑马而不是坐车。只是不知姜娘子可会骑马?”
他伸出手,把另一条缰绳递给了姜锦。
姜锦微微一笑,坦然接过,她郎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只骑过驴,要让崔公子看笑话了。”
虽这么说,但她的脚步不见一点虚浮。前世她从未骑过马,在这个时候也未曾露怯,这一世更是如此,战场都上过了,驾驭起马就像驾驭弓剑那样娴熟。
没什么暖意的阳光下,裴临望着姜锦高束起的发丝,微微一滞,一会儿后才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落后她半个身位的地方。
她生气蓬勃,身上的粗服短打都透出了曾让他求而不得、夜夜业火焚心的气息。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极少谈话,两匹马看起来都比他们有默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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