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府的宅邸是曲承本家留下来的,位于汴都繁华之处,来往行人不少,她身侧有楚霖的三十人卫队,都是精兵,若与宋世琰的人动起手来,还是很有胜算的。
想到这里,曲悠心中定了一定。
她正准备掀开帘子下车,与太子的府兵打打交道,先前的侍卫便去而复返,谨慎地为她带了个人过来。
于是她听见帘外礼貌客气的声音:“周夫人,殿下请您到樊楼一叙,还请您移步。”
曲府离樊楼并不算远,宋世琰挑了樊楼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与她相见,是告诉她,他并非是来抓她回去威胁周檀的。
那么,太子要见她做什么?
一侧的侍卫略有担忧:“夫人,哪怕是在樊楼,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曲悠却猛地睁开了眼睛:“调转车头,去樊楼。”
侍卫还想劝阻,可看了看曲府门前严阵以待的兵士,便没有继续说,喝了一声“驾”,便带着她往汴河大街去了。
曲悠坐在车中,听见了久违的汴河大街上热闹的喧嚣声。
宋世琰特意避开周檀,设宴邀她,还挑在樊楼这种地方,必定有他特别的用意。
无论这用意是什么,既然他敢邀,那她便敢去。
*
盛明宫殿烛影昏昏,周檀迈步进去,两侧的宫女太监像是得了号令一般,立刻垂着头从他身侧悄然退下,轻得几乎没有留下脚步声。
一时间,室内最清晰的居然是蜡油滴落的声响。
周檀回头看着高耸的宫门关闭,有些恍惚。
身在鄀州的时日太长,他已好久不曾见过这些被驯化得如同物件一般的下人,很奇怪,他从前不曾有过这个感觉,还是曲悠朝他描述第一次进宫的感受之后,他才会时不时想到这些不着调的言论。
“西洋有一种玩具,叫发条玩具,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精巧的小机关。主人将发条拧动,触发机关,小玩具就会自己按照既定的设置重复一个固定的动作——我第一次到东门接你之时,看到的那些宫中仆役,都是这样的发条玩具。”
她说,这是封建皇权对于人最无情的驯化,它将拥有自有意志的本体粗暴地植入发条,让他们丧失思想。
她还说,最初她不肯要仆役行跪拜礼,就是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手握权力而无知无觉的上位者,人一旦以权力驯化旁人,就一定会被权力驯化。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抱着他,小声重复,说自己一定不要变成封建制度下的泥胎木偶,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自己的来处。
其实她的话他有很多都听不懂,但是这些话都是她迷蒙之间的言语,他从不多问。
他本觉得这些话既然听不懂,说过便会忘记,可是今日他站在殿中,居然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了“发条玩具”四个字,甚至觉得,他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
在京华山和樊楼之上,他就知道她与周围人的不同,而曲悠也亲口承认过,她来自一个与他们不同的世界。
大抵是她读了奇珍异书、见了西洋来客后在梦中勾勒的世界,她虽未细说,但时常不经意提起。
这样好的地方,他是做梦也梦不出来的。
帷帐之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将周檀的思绪拉回了满堂烛火的盛明宫。
皇帝正躺在榻上,身侧只有一个老太监侍奉,周檀多看了一眼,这老太监仍是当日送他出宫的那一个。
“霄白,你来了。”
宋昶唤了他一声。
不过两年,他的声音居然苍老成了这个样子。
周檀心中涌起一种可怜和厌恶交织的复杂情绪,他撩了衣袍,在龙塌三步之外跪下,不远不近的距离:“霄白给陛下请安,圣躬安否?”
“庆功,下去罢。”
那老太监应了,弓着身子缓缓地挪出了殿外,自周檀见他,他好像都没有直起过腰来。
宋昶最亲近的人弯着腰伺候了他一辈子,他自己却认为,能得皇帝的垂青是无上荣光,按照曲悠的说法,这大抵就是“压迫”。
“难为你肯从鄀州回来,你既进了宫,楚老将军想必也回来了,朕总算可以安心些。”宋昶没有拉开帷帐,只是虚弱地道,“边境苦吗?”
“父辈守护过的地方,哪里能叫苦。”周檀淡淡地道,“臣在鄀州安然坦荡,若非陛下事急,臣真想一辈子守在格里拉山下。”
他并没有说假话。
宋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当日你离京之前,曾经问过朕,可有为什么事情后悔过……朕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
他不再称“朕”,而是用起了“我”。
“我这一生,挚友离散、亲长早逝、子嗣不恭,可谓是荒谬凄惨,病痛缠身时,唯一敢信的,也只有远在鄀州的霄白了……今日你我以亲长论,霄白对我说一句实话,燃烛楼一案……你可知晓?”
他到底还是问了这件事。
周檀心中嘲讽地想着,当日他逼杀傅庆年太急,又以退为进,匆匆去了鄀州,宋昶应该没反应过来,甚至忘了多问一句燃烛案。
病弱的皇帝从帐中伸出一只手来,撩开面前的帷帐,年轻的臣子正跪在他的塌前,与两年前离开时并无不同,绛红官袍没有给他增添一丝一毫的沉郁之气,只映得他疏朗的眉目艳气了几分。
修竹一般的青年人,青春,干净,染着静水的香气,与他对比,他似乎都能闻到自己身上行将就木的腐朽气味。
他也有过这样的年少时,与萧越一起纵马西北、白日放歌,尽情挥洒豪言壮志,满怀希冀。
然后故人埋骨流沙,他成为宫城里腐烂的老人。
说不清谁更幸运一些。
周檀心中的可怜与厌恶更盛。
他清了清嗓子,磕了个头,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慢吞吞地说:“陛下,当日老师救我出诏狱的时候,与我详述了先帝驾崩之前的言语,我在想,此情此景,与当年先帝密诏,何其相似。”
宣帝病重,急召顾之言,宫墙内有心思不明的禁卫,皇城外是虎视眈眈的太子,一切情形,恰似当初。
宋昶苦笑了一声,不料周檀接下来的言语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陛下,您知道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阻拦您修建燃烛楼吗?”周檀平静地抬起眼睛来看他,琥珀色的双瞳微冷,“是先帝的嘱托,先帝要真如宫的秘密永埋地下,陛下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声音很轻,像是带了几分怜悯:“——是为了您啊,陛下,先帝早知此事,却没有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动土,临行还要叮嘱老师尽力阻拦,是为了让您不因此事迁怒、愤恨。血脉一事,他临终之前,甚至都已经不在意了。”
“老师谨遵先帝遗愿,尽心尽力地阻拦陛下,却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切,燃烛案便已肇始。如今,我深恨傅相的理由又多了一桩,陛下应该知晓臣的心了罢?”
宋昶半晌没说话,只是呆滞地坐在榻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一般,重重地咳嗽起来,手抓着身侧的帐子,用力得颤抖。
“臣要说的话已然说完,能叫老师这番言语不至永埋地下,也算是臣的造化。”烛火晃动了一下,周檀眼神闪烁,殷殷地道,“那陛下急诏臣回宫,是有什么话想说呢?”
第79章 南冠客(二) ◇
◎上云◎
南冠客(二)
皇帝病危, 汴都风声鹤唳,有爵之家都不敢放纵子弟在外嬉笑游乐,生怕不知何时就触了宫里的霉头。
是以近日樊楼中的客人少了许多。
叶流春离开春风化雨楼,对外只说是从良离开了汴都, 太子最擅表面功夫, 几乎无人知晓这惊才绝艳的春娘子是入了太子府中做侍妾。
只有一楼大堂中的举子会感叹再也听不到那样好的月琴了。
曲悠上楼的时候, 还听见大堂中有醉酒的文人在吟诵。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 伤流景……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她想,唱的果然是叶流春。
侍卫将她引到底层的雅间前, 这次她也留心抬头看了看,为太子留的房间, 词牌名是“上云乐”。
好狂妄的名字。
她眉心一动,侍卫推开雕花木门,太子端坐其中,手执一只五瓣莲花鎏金酒杯, 缓缓地抬起眼睛来。
“曲娘子, 好久不见。”
曲悠站在门口微微屈膝,敷衍地行了个礼,却没进去:“殿下万安,不知殿下寻臣妇来, 有何指教?”
她刻意咬重了“臣妇”二字, 宋世琰不会听不出来。
果然, 宋世琰眯着眼睛看她, 微微地笑了:“周檀如今入了大内,自然不会知晓你我相见,何必如此生疏?”
曲悠着实好奇太子的想法。
周檀入了皇城,他不去忧心皇帝的用意,反而对她频频示好,目的是什么?
尚未登基,便夺臣妻?
且不论此举的荒谬,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会吸引太子?汴都美女如云,肯对他投怀送抱的更多,就算太子妃不讨他的喜欢,他也有千万种选择,何必在她身上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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