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十五岁之前都以为周恕是他的亲生父亲, 就连周杨出生之后,周恕也对他极好, 他时常与周恕一起在庭院中看苦兮兮的小周杨扎马步,在他险些热昏之时偷偷塞一块冰块到对方的手心中。
临安月色溶溶,分明是同一轮月亮,却与鄀州截然不同。
月亮到了临安, 都显得分外旖旎些。
他在年少轻狂时喜欢过许多东西,喜欢春日临安满城的各色花朵, 喜欢纵马街市与友人共看一朵荷,喜欢照月楼卖艺不卖身的春娘子的月琴,喜欢“父亲”、母亲和弟弟。
然后他被迫一夜之间失去所有,抱着弟弟逃出临安, 如今对那里的印象, 只余一片浓黑夜色。
后来他来了汴都。
虽然姨母有时总在他面前絮叨母亲从前在族中行事狂悖、居然胆大包天地逃婚追去西境,害得她也被本家驱逐,但他知道姨母心中是记挂着母亲的,每年清明时节, 都会带着他去岫青寺为父亲母亲上一炷香。
任时鸣和周杨关系极好, 二人都敬他爱他, 自父母去后, 他生了场重病,再不能习武,为了查清母亲临终语焉不详的旧事,没日没夜地奋发苦读,只有在看见玩闹的两个兄弟时,才能松缓片刻。
还有……老师。
殿试刚过,他见到母亲深恨的傅庆年,与他对杀一盘棋,杀意凌厉,险些叫对方看破,是顾之言替他遮掩过去,又将他收入门下,为他查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就算他已经失去很多,可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尚有人庇佑,也有人需要被他爱护,父辈的仇恨交织错综,他站在樊楼上看雾气中的满目河山,能回想起来的只有母亲那句“守护大胤”。
永宁十四年,周檀入了典刑寺,次年燃烛案兴,顾之言投河而死,周檀跪晕在玄德殿中,得了皇帝一粒“孤鹜”。
诏狱三个月,终于打碎了他的清高和傲骨。
血腥气浸入四肢百骸当中,任凭他如何清洗,都再不得去。
任时鸣上门将他送过的珍贵典籍摔在他的脸上,周杨与他决裂、毅然决然地投身军营,再也没有回过家。顾之言出殡那日,他在凄冷的暗室抱着自己,有些自嘲地想,他喜欢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其实他想要的极少。
年少时,只求阖家康顺。
成人后,就算得知故人旧事,他也不曾动过别样心思,只是一心如老师所言,时刻省身,在颠簸世道中守着最后一丝本心,希望无愧于己、对得起家人。
可后来这些人也全都离他而去了。
真要算起来,永宁十五年被刺杀之前,他已万念俱灰,倘若死在那时,于从前的周檀而言,或许能算是一种解脱。
然而他昏睡醒来,瞧见了面前的女子。
周檀睁开眼睛,看见凑得很近的曲悠的脸,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他的挣扎和犹豫不悦,耐心温柔、胸有成竹。
似乎是在遇见她之后,他找回了朋友,做成了许多从前不敢想的事情,如今月色之下,即使清楚明白地想到了过往的教训,他也舍不得松一松手。
就算是最后的贪心。
“我喜欢你。”他颤着声音回答。
“我也喜欢你。”
曲悠把头埋到他的肩颈处,以一个很缠绵的姿态和他拥抱,尾音轻扬,愉悦明快。
她的情感向来直白,炽热如初升的太阳。
即使二人早对彼此心意心知肚明,他仍不免因这样的感情心颤。
曲悠很开心地轻轻晃着,忽而又开了口,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喜欢你、爱你,其实有更婉约的表达方式……我从前嗤之以鼻,觉得若是我自己,绝不会这么俗,但是此情此景,我想不出别的方式,只觉得做个俗人甚好。”
他亦如此。
从前瞧着花红柳绿、迎来送往甚是无趣,连鞭炮声都觉得喧闹,一双双新人粉面含春,落在他眼里不过是披着华服戴上枷锁。
十九岁的周霄白,满心满腹都在盘算未来如何废除棠花法令才能于民无伤。
如今的他,却在回府的夜里忧心了一路夫人会不会因当初闹剧一般的婚宴心存芥蒂。
“对了,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曲悠把手搭在他肩上,微微用力,本想把他推开,但周檀抱得很紧,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要重新为你办一场婚宴,”周檀哑声答道,“纳吉、问名、三书六礼,我要送很多聘礼,挑一个良辰吉日……骑着马招摇过市,亲自把你从花轿中抱下来,你要跟我拜堂、喝交杯酒,然后撒帐、结发……”
“从前你在我身边,我总觉得不是真的,我遇刺之后,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呢?我真的很怕,怕你只是我在那个时候生出来的妄念和幻象,用以支撑自己活下去……或许有朝一日,你就会消失。”
他之前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曲悠一时间心软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才好,只好抬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在这里,不会离开你的。”
周檀伸出手来,与她的手死死相扣,用力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凸显出来。
“这可是你说的。”
曲悠刚刚张嘴,脑海中就清晰地浮现出了那首悼亡诗。
可在当下,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忌太多,良宵苦短,世界上大概没有旁的事比抓住面前这个人更重要。
“我说的,”她定了心思,低声承诺,“我会一直陪着你,这辈子太短,还有下辈子,还有往后的一千年,生生世世,我都会在你身边。”
周檀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带了一丝哭腔:“如今我们身在鄀州,若你厌恶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我……我便与你同游可好?我们去瞧鸣沙湾和月牙泉,去访你向往的名山大川,你想要自由,我会让你知道,留在我身边,也可以自由。”
仿佛是新婚时她说过的话,周檀记得这么清楚,不知在心中回想过多少遍。
他终于微微松了手,目光湿润地看着她,曲悠伸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那日同登樊楼之时,你就问过我,我一生所求是什么。”
“你比历史的真相对我更重要,”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但她一定要说,“所以哪怕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也愿意在此刻对你许诺。”
入鄀州之前,她曾经在大漠的风沙中模糊地思考过未来,直至如今才算彻底明了。
为了周檀,她可以生出勇气与历史和天命对抗,哪怕未来混沌不清,只要握住一双手,就有相携而行的决心。
这些时日以来,她身处此间,早就不能做历史的局外人,更何况,她还亲眼看见了西境流民的疾苦、汴都乞儿的心酸,亲见了朝堂内翻涌的风云变幻,和森冷无情的皇权。
周檀毕生所求的河清海晏,不过是使汴都无弃子、西境得安宁,上位者听得进堂前谏语,如萧越、顾之言一般的惨案永远不会再重演。
若能做到,她的理想也不外如是。
“等到子谦顺利登基,国难家仇都被肃清,我便辞官出游,与你访遍天下……从前我总觉得自己等不到这样的一天,如今却觉得只要有你在,无论是何情形,都能撑得下去。”周檀为她勾勒着理想中的未来,目光微微闪烁,“阿怜,你说我们等得到那样的一天吗?”
“当然。”
“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你明白,”周檀垂着眼睛,低喃道,“但我……像是爱着这江山一样爱你,我曾经对老师许过诺,如今对你也是一样,我会用尽全力守护你们,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还没有说完,曲悠就凑了过去,贴在了他的唇上。
触感柔软,带着静水香的味道。
周檀一时之间竟然僵住了。
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感,从相触的唇间传到全身,温暖湿滑,带着芬芳的气息。
“张嘴,”曲悠在他耳边用气声道,似乎带了一些无可奈何的嗔怪,“闭上眼睛。”
他依言照做,仍旧不知道该将身体置于何处,只是依着本能将面前之人揽进怀里,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
若能骨血相融,那便再好不过了。
一吻终时,他偷偷睁开眼睛,看见对方面色绯红,微微有些气喘,却朝他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你……”周檀感觉自己有点结巴,“你、你为何如此熟练?”
不如问古代男子怎会如此纯情。
她虽没有谈过恋爱,但好歹见过影像,周檀却是彻头彻尾的一窍不通。
曲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被自己亲得微红的漂亮双唇,有些无语:“是你太过生疏,还好意思说我?”
她说完就觉得羞恼,掩饰着从凉亭中起身,抬手扇了扇风:“哎呀,这初夏的天气,怎地突然闷起来了……”
还没有走几步,纱质的衣带便被周檀扯住,曲悠差点绊倒,被他顺势打横抱了起来。
周檀带着她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二人搬来鄀州之时还在分房而睡,当初让韵嬷嬷很是迷惑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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