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的手抖了一下,低低道:“并非我老师逼迫他们贪污……他们贪的,都是生民的血汗钱。”
“我知道,我知道,”傅庆年道,“可是我夫人死了——我听明染说,你的新婚夫人同你感情甚笃。若是你呢,霄白,若是你夫人被人害死,即使你知道他们是无意的、行的是正义事,你难道会原谅他们?”
周檀没有回答。
“我本来想把明染许配给你,后来又把她送进宫去,不单是为了权势,也是因为……我知道,我害死了顾相,迟早都会有这一天的。”傅庆年落子,胡须抖动,笑得很坦然,“她在宫中,好歹能留下条性命……我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夫人死后,我再未续弦,如今我也能去见她了。只是我过得不好,也老了,尘满面、鬓如霜,府内的高木亭亭如盖,她应该认不出我来了。”
周檀有些茫然地继续下棋,落错位置,被对方吃了一片。
“我知道你老师是好人、是圣人,我也知道我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不堪入耳,迟早会落得今日下场。”傅庆年长笑一声,“只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既决定与他作对,势必要背弃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当日他出京去,我亲自带人去追。就在清溪河边,他问我,当年我们同朝为官,何等年轻气盛,满怀抱负,想要改变这个天下,言犹在耳,人缘何变?我说,这些飘渺的梦,怎能比得上身边人的一笑重要?我早亡的夫人多年来不肯入我的梦,你就算是天下人的圣人,也是我的仇人——今日你跳下清溪,于我而言,也是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周檀喘着粗气,抬手如他当日一般掀翻了棋盘,傅庆年哈哈大笑,直到周檀走出诏狱长廊时,还能听见他扭曲的笑声:“小周大人,你可千万不要遇见如我当年一般的事情哪!”
高则站在诏狱门口等他,表情复杂,他并未听见二人聊了什么,只是感慨了一句:“傅相从前,也是个好人。”
周檀随着他沉默地往外走,夕阳将落,天色昏红,端着鸩酒的侍卫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陛下贬你去鄀州,到底仁慈,要你在汴都内多待一段时日再走。”高则叹道,“你夫人与云月颇有交情,临走之前,也到府上来坐坐。”
周檀应了,又道:“当日我在簪金馆中时,要我夫人问了执政一句话,执政给的答案是忠君高于爱己……”
“世琰六岁的时候,皇后不得宠,连带着他过得也不怎么好,”高则摇头喟叹,“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虽贵为储君,但我知他的心思,陛下没有旁的出色子嗣,太子继位,合该天经地义。我上次便想问霄白,缘何如此不信太子?”
“执政总念着旧情,殊不知人是会变的,”周檀没有看他,“罢了,我如今多说无益,执政日后行事,还要多为自己考虑才是,不要过分相信太子……您与老师交好,若有朝一日需要帮助,霄白就算身在鄀州,也会尽力的。”
高则应下,却表情淡淡,显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二人在东门前揖手告别,周檀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了一句:“执政得闲之时,便查查苏家的旧案。”
这次高则的面色终于凝重了些,周檀不再看他,上了马车,被曲悠塞了一个暖炉。
他与高则的车驾在东门口分道而行。
“你出来得好快,”曲悠道,“我还以为你要多与傅相下几盘棋,正打算打个盹儿。”
周檀摇头:“我与他相顾无言。”
马车摇晃了一会儿,太阳也很快沉沉地落了下去,等行至曲府门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曲悠叫小厮前去通报,有些忧愁地说:“不知道父亲愿不愿意见你。”
不料小厮回来得飞快,不过一会儿便低声请两人从后门进了正堂。
曲承和尹湘如一同坐在正屋的烛火之前,手边是曲向文和两个妹妹,曲悠进去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地先跪下行了个礼:“父亲母亲,孩儿不孝。”
尹湘如甩了甩帕子,曲承则是愁眉不展:“向来夫君流徙、不累亲眷时,女子可以留在后宅侍奉婆母,再不济,也可以回家尽孝,你可知道?”
曲悠梗着脖子道:“女儿知道。”
曲承拍桌:“那你还要去?”
曲悠小声回复:“要。”
于是曲承便唉声叹气地继续拍桌,尹湘如抬手想扶曲悠起来,不料周檀却在曲悠身侧突兀跪下,朝着二人端正地行了个大礼。
“成婚之日,我尚在病榻,礼数不周,今日,便为高堂奉茶罢。”
正屋之内并无奴仆,曲悠闻言,连忙想要上前去为他倒茶,不料却被身侧的曲嘉熙按了下来,使眼色要她好好跪着,曲嘉玉在另一侧眼疾手快地倒好了茶,递到了周檀手中。
尹湘如先接了他的茶,感觉自己鼻尖酸涩:“好,好,姑爷既如此,肯定能照料好阿怜……”
曲承黑着一张脸坐在座位上,看着周檀恭敬地埋头举着茶盏,那茶偏烫,白气儿上冒,但周檀捧得很稳,连手指都不曾颤抖过。
他终于没忍住,叹气接过了茶盏,板着脸训道:“鄀州并非岭南苦寒之地,若真要出去,就当见见世面……”
曲悠打了个激灵,拉着周檀连忙拜谢:“今日算是补拜高堂,父亲母亲,从此女儿女婿不能尽孝,还请保重身体。”
不过他们还会回来的。
曲承冷哼了一声。
曲悠知道,他既然接了那盏茶,便是不再介意之前的事情了,此次朝堂之事曲承多少也知道一些,眼见曲悠甘敲登闻鼓,周檀又如此恭敬,想必二人琴瑟和鸣,倒也不需再过责难。
两人待到深夜才离开,曲向文抽噎着说明年便要科考下场了,周檀闻言送了他一块玉佩,叫他如有为难便去找小苏大人帮忙,还为他点了几个朝堂中的正得重用的直臣,听得曲向文眼睛发亮。
曲嘉熙和曲嘉玉则得了他许多银钱首饰——来之前周檀便私下交到了曲悠手中,要她给两个妹妹添妆。
两人出来时街道已然无人,连远处都只有樊楼剩了些亮光,见如此情形,两人便没有乘马车,周檀见曲悠脸上笑意深深,不由问:“你很高兴吗?”
“当然了,父亲终于接纳你为家人了,我怎能不高兴?”曲悠摇着他的胳膊道,“你亲眷不多,如今又即将离京,执政和小苏大人在,太子恐怕不会轻举妄动,终于不用刻意疏远了。难道,你不想要家人知道你如今过得很幸福吗?”
周檀脸上空白了一瞬,似乎没有消化她口中“家”和“家人”的意思。
曲悠朝他做了个鬼脸:“怎么了,被感动到了?”
周檀却缓缓道:“不。”
“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我才感觉到,如今你真的在我身侧了。你可知道,从前我总觉得,自己离你很远。”
曲悠一怔:“你为何会如此认为?”
周檀抬头,瞳孔映出了远处樊楼的灯光。
“我们去登楼罢。”他突然说。
于是两人爬上了楼顶。
樊楼是汴都内第一高楼,足有九层,上去便是十丈红尘的顶端,低头喧嚷人间,抬首严寒月色。
曲悠爬得气喘吁吁,深秋累出了一头汗水,不住地摇着手中的团扇,她正巴着栏杆朝下看,便听见周檀开口问:“你在嫁给我之前,一生所求为何?”
她一呆,随即答道:“我那时……没有所求。”
“是吗?”
周檀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第一次带你来樊楼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这汴都人潮汹涌、喧嚣繁盛,你高居樊楼之上,低头往下看,虽兴致勃勃,眼睛当中却一个人影儿都映不出来。”
曲悠摇着扇子的手一僵。
“我当时就觉得离你好远,”周檀还在继续道,“多奇怪,你身处其中,又超然世外,看不起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却总是忍不住同情我们。”
“上次在京华山上,在那堆坟墓之前,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不曾多说一句,因为我那时候有了清晰的感觉——你并不属于这里,你属于一个自由的、轻灵的、超脱的世界,容得下你的理想,并有同道之人。你看我,虽然有敬佩,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有乌云遮蔽了月亮,曲悠倚在栏杆上看着周檀,对方也以这样毫不回避的眼神定定看她,风从他的脸颊拂过,又拂过她的。
她于这样静谧而坦荡的对视当中,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并非是感受到了历史中的他的存在,而是感受到了这个时代里自己的存在。
“是的,”曲悠端详着他,感觉此时自己说不了谎,“我从前属于这样一个地方,你羡慕、且向往吗?”
周檀没有答她的话,他今日着的是白衣,衬出一把凛冽瘦骨。
“你以内命妇之身为贱籍鸣不平,以女子之力去对抗权贵,为了救我,毫无顾惜,既不在意闺誉,也无所谓危险,愤怒和泪水,都是为了人而产生……我羡不羡慕你?或许羡慕,但我不能向往,因为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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