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的声音依旧有些哑:“抱歉。”
“你跟我道什么歉, ”柏影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这次都把我薅出城来治病了,得加钱。”
曲悠揉着眼睛往外走了几步,才发现山神庙外来了许多带着面具的侍卫, 他们的铜制面具跟之前那黑衣人的一模一样, 她凑近了柏影身侧,低声问:“这都是艾老板的人吗?”
“是啊,”柏影道,“昨日那个黑衣来北街搬救兵, 艾老板便派了一群人, 顺便带上了我, 结果雨那么大, 京华山上野林子多,我们冒雨寻了许久才找到你们栖身的山神庙,当时天都快亮了。”
曲悠悚然一惊:“你来了怎么不叫我,你就带着这群人看着我睡觉?”
柏影怒目而视:“你跟周檀抱得死紧,我走近两步就把他乱醒了,他不让我叫,这难道怪我?”
曲悠扶着额头,这才看见庙门口破旧的台阶上躺了一个着刑部服色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被捆得像个粽子一般,腰间简单缠了几圈白色纱布,生死不知。
正是昨日中了周檀一箭的梁鞍。
她侧头看去,柏影耸肩解释道:“昨天在山林里捡的,剩下的人都死了,就这一个还活着,我想着周大人或许有用,就把他带回来了。”
似乎是听见了言语声,半死不活的梁鞍朝她看了一眼,一张脸白得煞人:“放、放过我……”
周檀披了件柏影带来的黑色长披风,从曲悠身后缓缓地走了过来。
看见他,梁鞍的面色才真正地变了——他昨日并未看清射箭之人的身份,曲悠扮了男装,一时也认不出来,可周檀出现在这里,又是这样的情形,恐怕、恐怕……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是、是你派人追杀彭大人?”
周檀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面无表情:“你知道彭越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傅庆年如此忌惮吗?”
梁鞍想勉强挤出个笑来,但没成功,面色比哭还难看:“你不敢杀我!我是傅大相公派出来的,我是刑部的官员,你、你若越过大胤刑律动手,如如如何对陛下交待?”
周檀往周围睇了一眼,一个面具人(由于不知道如何称呼,曲悠只能暂时这么叫)立刻握着手中的剑柄往他膝盖上痛击一下,他下手极为精准,曲悠甚至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梁鞍有些功夫,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彭越稳重一些,但此刻也受不住痛,低吼了一声:“我、我不知道!我只听见他们二人谈过一次……彭越来刑部之前,在吏部待过一段时间,好像、好像是什么东西的图纸!”
周檀表情未变:“他藏到哪里去了?”
“我真不知道!”梁鞍道,“傅大相公也不知道,如果他没有贴身带着,必然在很隐晦的地方藏着!这东西是他保命的!怎会轻易告诉我!”
“嗯,”周檀简单答了一句,他伸手按在了梁鞍的后颈处,忽然又问了一句,“梁大人似乎没有亲眷吧?”
“你不能杀我!”梁鞍一怔,随后扬声嘶吼,声音因恐惧而扭曲,“你、你可是刑部的侍郎大人!就算我有罪,也该过了三司,大胤律法昭彰……”
“是吗?”周檀冲他微微笑了笑,“若是律法昭彰,你怎么会如此有恃无恐?”
他微微敛目:“梁大人,我重伤未愈时,你带人闯入我的府中,搜府夺掌印,还想杀我灭口,甚至侮辱我妻,你还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吗?”
梁鞍脑中一片空白,嗫嚅道:“我、我……”
果然……周檀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仇,今日想必决计不会放过他了。
“我帮你回忆一下,”周檀轻声道,但他的声音此时在梁鞍耳中如同催命魔音般,“你说,夫人在同你玩笑,刑部、典刑寺、御史台,且不论有无机会去管,一个女子、还是周檀的家眷,不会有人理睬。梁大人,我记得可有错?”
曲悠在一侧怔了一下,梁鞍同她说这话时尚在新霁堂,照理说周檀是没有机会听见的,想必是当时耳闻的韵嬷嬷和德叔将这话告诉了他。
周檀站起身来,目光中闪过一丝嫌恶:“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那些呕心沥血的律法条目,在寻常百姓眼中都成了一纸空文,他们搭上性命,只能换来你一句嘲讽,你既如此,我又凭什么以法待之?”
梁鞍听得冷汗直流,眼见周檀要走,便急急喊道:“周檀!你说得冠冕堂皇!你若杀我,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你说得对,我与你没有分别。”周檀往周围看了一眼,“动手吧。”
他无视身后的哀嚎,往前走了几步,正好看见曲悠站在破旧的山神庙门口看他,她目光湿润,与他对视一瞬,立刻走上前来:“等等。”
她是良善之人,从前敢为女子鸣不平,也敢上御街击鼓状告,熟读大胤刑律,想必也对律法抱有一二分期望。周檀眼睫颤了颤,想,可是今日,他却不得不用这种不能见光的手段解决问题。
“他跟你当然有分别,”出乎他的意料,曲悠越过了他,低头看向他身后的彭越,“你确信自己不会死于刑法之下,并非因为你无罪,而是因为律法不公。”
她看了周檀一眼,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我向你起誓,他一定会改变这件事的,有朝一日,暴力将不再越过公裁而起效。若你生在那时,定然活不到如今年岁,梁大人,庆幸吧。”
周檀呼吸一滞,情不自禁地拉紧了自己黑色的披风。
*
面具人们将梁鞍的尸体拖回了密林当中,昨日有大雨,一切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众人顺便卷走了彭越随行的财物若干,制造出一副有匪夺财害命的模样。
晏无凭的尸体无法带回城中,只好火化,回城之前,周檀特意带曲悠去了京郊为他所有的一片土地处。
达官显贵在京郊的田地多是农田,周檀所有的却是一个低矮的土坡,土坡前有简易的屋舍,屋舍中的老叟认识周檀,见他前来,便恭敬地奉上了围着土坡栅栏的钥匙。
在两棵参天大树的遮蔽下,曲悠看见了几个低矮的坟头。
柏影和面具人们没有跟着上来,于是周檀亲手将装着晏无凭的骨灰坛埋入了早就掘好的一片土地当中,与另一个骨灰盒子在一起,他插了一块简易的木牌,道:“过几日,我找人来为晏姑娘刻个碑。”
曲悠郑重地朝那木牌弯腰行礼,转头就看见一侧有立好的新碑,那碑是晏无凭立的,只简单刻了一行“吾友香卉,生如一苇”。
她盯着那墓碑沉默良久,周檀在她身侧道:“梁鞍平素未少去往芳心阁,只因不是风口浪尖,宰辅一句话,便把他保了下来,若非如此,牵连到的又怎会只是六十一人?”
曲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檀在向她解释:“啊,其实你无需多言,那日他上门羞辱,想要你的性命,即便你只是以牙还牙,我也并不觉得过分,况且,他确是恶人。”
周檀没有说话。
“这里还葬了我父母,”半晌,他才忽地道,果然看见了对方略有诧异的表情,“事态复杂,我不敢为他们立碑。若今后我有不测,你也把我葬在这里罢。”
“如果到时……我们还没有和离的话。”
树木因风摇晃,发出婆娑声响。
曲悠突然笑了出来:“我不知道你因何事改变了想法,但我能感觉出来,此刻你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要去做一些非做不可的事。”
她果然聪慧,周檀苦笑,没有多言。
“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悲观,你不会死的,”曲悠认真地说,“而且你想做的事会成功的,但我此刻必须要问你一句——周檀,昨夜我说,你像一座桥,做桥,不知彼岸,万人践踏,渡人不能渡己。若我告诉你,就算成功,这彼岸也是漆黑。”
“朝闻道,夕可死,这就是殉道者的宿命,你已知晓,仍要去做吗?”
周檀扶着身侧的树木,手指在沟壑纵横的树皮上摩挲。
半晌,他才低声回复:“吾心如高木,不能凌云,亦要勉力生长。”
“好。”
曲悠看着他,感觉自己内心的一处被烧得滚烫。她的研究生室友学考古,某日听闻某处有文物典籍出土,恰应了她论文中的猜想,欣喜若狂,耳边传来臆想中书页翻动的声音,曲悠心想,她终于理解了室友当时的感受。
回城之后,二人一同回府,周檀送她到她居住的芳华轩,临到门口,突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倪兄,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曲悠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周檀道:“你昨日睡梦中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曲悠想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他说的大概是尼采,哭笑不得:“他……呃,其实……他是我的老师。”
余光中周檀似乎舒了口气:“你如此崇敬,改日我随你上门拜会一番。”
曲悠连忙道:“不必了,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周檀坚持:“可有碑葬?”
曲悠回道:“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有机会再去看他。”
她见周檀踌躇未走,不由好奇:“你还有话对我说?”
毕竟他平日里可不会没话找话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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