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絮絮回忆,任时鸣却喃喃重复:“两年前……”
折扇在手中敲了三下,任时鸣突然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中腾漫出些许玩味的笑意:“两年前啊。”
他突地起身,朝彭越行了一礼:“彭大人只管往刑部前院去,无论他们问什么,您都不要回答,小人有办法解决此事。”
彭越狐疑道:“此言当真?”
“小人尚无十分把握,倘若我猜错了,便为大人将话递给傅大相公,请他相助。”任时鸣笑道。
任时鸣与周檀势如水火,彭越心知肚明,其实他对此事是否是周檀安排也不能确定,但几日前谷香卉坠楼身死,他漏夜拜见傅庆年时,对方立刻认定是周檀所为,要他处理好相关事宜。
想来周檀不过一个年轻士子,彭越其实并不相信他有心数算计到如此地步,但今日桩桩件件实在出乎意料,还是小心提防为佳。
思及此,彭越伸手在任时鸣肩膀上拍了一拍,似笑非笑道:“此事若办好了,我与傅大相公都会赏你的。”
任时鸣不卑不亢地朝他抱手:“请彭大人放心。”
*
日色刚过正午,仍旧毒辣无比,刑部的公审设在前院,为方便诸人听审,都在露天之地。曲悠热得挽了一截袖口,侧头看去时,发现周檀虽在案前坐得十分板正,额角也全是汗水。
先前来看热闹的人已散去不少,长凳上空了一些位置,栅栏前则几乎不剩几个人了。
晏无凭状告彭越,若彭越不到,审理是无法开始的。
曲悠闭着眼睛,回忆着大胤法典的三卷四十二条,击鼓状告法条上没有写击鼓人那些不成文的要求,但却明白地规定,民告官、下告上,居高位者必应诉状,否则便是为官不正。
人不来,御史台风闻弹劾,案件就会闹到朝堂之上去,彭越若是做贼心虚,万不敢到此地步。
所以他是一定会来的,此时拖延时间,也不过是想消磨围观民众的耐心罢了。
一侧的柏影见曲悠闭着眼迟迟不睁开,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曲悠正在沉思,险些被他一巴掌拍下长凳:“你干什么?”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柏影笑嘻嘻地道,“误以为你中了暑热,正想上前掐人中呢。”
曲悠还没回话,离她不算远的周檀突然开口唤道:“贺三。”
一侧的贺三应道:“大人。”
“给听审席送些冰去。”
贺三略微困惑地朝后看了一眼:“是。”
周檀抬手擦拭了一下自己头上的汗水,想了想又道:“抬着冰盆从汴河大街上过,多派些人去,若有人问,便说今日刑部公审,是为看席准备的。”
不多时曲悠便看见众人抬着冰盆,几乎是浩浩荡荡地自前门涌了进来,周遭的空气顿时凉爽许多,与此同来的还有不少被方才这阵仗吸引的民众。
她身边空了的座位被补全,柏影又交了新朋友,只恨方才瓜子蹭得不够多。
约莫到了申时初,彭越才在几个侍卫的护送之下,施然进了刑部的前院。
“周大人……”
第24章 燕归来(四)
◎突变◎
燕归来(四)
周檀坐在原地没动,朝彭越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二人本是本级,此举也不算失礼。
他走近了几步,打量着跪在堂前的晏无凭,晏无凭察觉到他的目光,毫无躲避之意地朝他看了过来。
那目光冷如冰霜,彭越顿了一顿,忽然问:“你是什么人?”
“大人忘了吗,小人姓晏,名无凭,江南人氏,永宁十四年随您入了汴都,然后一直为您打理码头生意,去岁得眷顾入了典刑寺。”晏无凭轻笑了一声,答道,“彭大人,我为您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可一直对您忠心耿耿,您何必非要灭口呢?”
周檀在上首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一侧的贺三取了晏无凭的诉状开始诵读,晏无凭自身侧摸出了一块损毁的典刑寺铁牌,恭敬呈上:“大人,物证在此,此物是我死里逃生那日于纵火人身上取得的,典刑寺每块铁牌都有编号,带回去一验便知。”
刑部侍卫照例收了物证,又着人去传人证,彭越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晏无凭:“你我从前,是否相识?”
晏无凭在他印象当中精明能干,温驯服帖,从不曾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如此锐利的眼神,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堂下诸人听得兴致缺缺,传唤的人证却迟迟不来,柏影拽了拽曲悠的袖子,紧张兮兮地问:“难道出了什么事?”
曲悠摇头:“人证若此时出事,彭越岂能脱得了干系?他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刑部之前围观的民众处忽地一阵骚动,曲悠朝外看去,只见一个棉麻衣袍的素衣男子穿过人群,径自到了堂上。
她瞧着这男子有些眼熟,却没想起对方是谁来,直到周檀变了神色,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应该在当日成婚的礼堂中见过这个男子。
似乎……是为周檀迎亲的任家子?
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
周檀抬头看去,面色忽然白了白,口中却怒道:“刑部公审,闲人不可登堂,谁放他进来的?”
任时鸣毫无惧色,懒洋洋地朝着堂上拱手拜了一拜,他本看着温良无害,只有看见周檀之后,面上才生出些讥诮的凉薄:“敢问周大人,连击鼓之人的身份都未确定,您如何敢开公审呢?”
曲悠还来不及惊讶,任时鸣便扔下了手中的宅契和录证,回过身去,朝着刑部的庭院之外道:“击鼓人晏氏分明为女子!永宁十三年自卖身入了汴都春风化雨楼,楼内籍契销毁得干净,只有在伪造身份重造户籍时漏了马脚,废旧契书现今在此,晏氏欺瞒公堂,造势击鼓,该当何罪?”
那张陈旧的契书轻飘飘地落下,连晏无凭自己都全然怔住,周檀在衣袖之下几乎掐破自己的手心,良久才起身。
曲悠看见任时鸣脸上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晏无凭被刑部的侍卫带去“验明正身”,公审一时作罢,人群作鸟兽散,曲悠亮了那块更衣时周檀递给她的刑部铁牌,自前院混进了刑部。
她往周檀常在的书斋走去,恰好撞见任时鸣从后堂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任时鸣没有认出她,曲悠只听见他身后传来一声几乎失去分寸的暴喝:“任月初!”
任时鸣脚步一顿,却只是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曲悠往后堂小跑了几步,果然见到周檀站在门口,他似乎有些气喘,见到她也没有意外,只是略显疲惫地解释道:“当年我为无凭重造户籍时,还住在任家,月初询问,我便道是为身世可怜的女子脱籍。这小子脑袋灵光,猜出来了,当年留在家中的东西并未处理干净,是我疏忽了。”
曲悠道:“时隔太久,你也不必自责。”
周檀睫毛一颤,摇了摇头:“月初本性不坏,不该如此……与彭越这种人同流合污,也是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曲悠低头就看见他紧紧抓着自己从前受伤的小臂,急忙转移话题:“今日公审未成,你可有后招?”
周檀直起身子,却冷冷一笑:“无妨,我本也不指望公审能成,不开三司会审,如何能审判典刑寺卿?”
曲悠眉心一皱,很快便松开:“三卷四十二条击鼓条令,刑部公审断不了的案件,诉者可敲登闻鼓鸣冤。”
周檀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
“你法典背得倒熟。”
从春风化雨楼赎出晏无凭,造籍送入彭越眼前,获取信任,收集证据。
找到甘愿送命的谷香卉,制造整个汴都闻名的案件,分毫不差地敲了刑部的堂鼓,周檀明知道自己办不了此案,还是开了公审,为晏无凭敲登闻鼓铺路。
为了扳倒一个彭越,他布局两年之久,千丝万缕步步为营,曲悠现在才想明白为何他需要自己去和艾老板接洽,为的就是在整个案件当中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就算登闻鼓敲响之后三司会审,查到艾老板后最多牵连到扮男装的她,她与周檀不合上下皆知,届时只要她解释是自己一人所为,便不需周檀避嫌。
甚至可以为周檀当日亲眼看见谷香卉辩白巧合,估计他一开始希望自己入局,就是为了在此处遮掩一二。
好心机,好算计。
若非横刀杀出一个令周檀措手不及的任时鸣,本不该出一点纰漏。
曲悠抿了抿嘴唇,问:“如今晏无凭女子之身被意外识出,你该着谁去敲登闻鼓?”
周檀简单答道:“总会有人选,我自有办法。”
胤朝法典特设击鼓一项,其实十分有趣,胤朝初立之时沿袭旧制,刑部堂鼓和登闻鼓不受限制,可鸣冤者实在太多,才不得不出了击鼓条例。
刑部击鼓已有诸多限制,登闻鼓上达天听,更是等闲不可敲,想找一个比晏无凭更合适的人谈何容易。
周檀没有送她,曲悠一个人出了前院,姗姗来迟的芷菱泪眼婆娑地朝她奔了过来,她已然听说了晏无凭被识破身份一事:“小曲先生,我们在路上受了些耽搁,这可如何是好,原本晏先生说,只待登闻鼓响,我们便可递出那些冤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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