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越陵,昌陵修得极为隐秘低调,宣帝素朴,德帝生前留了遗诏不许奢靡, 国丧都办得简洁。是而如今昌陵附近只调了少许皇家护卫,在山脚下设了围栏。
守陵的士兵正昏昏欲睡。
昨日傍晚, 有同僚忽而声称看见有人混进了奉华山的林子里,闹得整队上山搜寻了半晌,一无所获。
众人不免觉得是那士兵多心。
忙碌了半晚上,接近破晓, 周遭更是人声寂寥, 即使今夜是这士兵值守,他也想偷懒一二——毕竟这皇陵已经平静了数年,守死人的活计总是比活人松快些的。
眯了许久,他感觉眼皮子打架, 竟是越睡越沉, 耳边突兀地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士兵想睁开眼睛, 却迟迟不能动作。
鼻尖传来隐约的味道,混在风里,一吹就不见了。
有人!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就感觉颈间一凉。
痛觉都模糊了许多,士兵张着嘴倒在血泊当中,在最后一刻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穿了巨大黑色披风、带着兜帽的人领了约莫六七个常甲兵士,踩着血泊,往奉华后山的皇陵匆忙去了。
天光昏暗,他最后瞧见的,便是那披风之下露出了一双粉白色的女子锦鞋。
*
眼见对方走近了一步,曲悠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柏影一时愣住,站在了原地,轻轻地道:“我若想杀你,有无数个机会动手,如今你我在此地,你又对我造不成什么威胁,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他说着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自嘲道:“你这样胆大的人,也会怕我了。”
曲悠摸索着从头上拔了一根玫瑰金钗下来,这是今晨周檀亲手为她簪上的:“如今,我全然猜不到你心中在想什么事情,难道不值得怕吗?”
柏影便没有继续走近,干脆在原地站定了:“你方才问我……”
他顿了一顿:“我少时,住在十一郎的隔壁。”
他这样说话,就是默认了方才曲悠的全部猜想。
皇后亲子未死,就站在她的面前!
曲悠万万想不到柏影被她诈后竟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有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今晨走时,她与周檀猜测过可能会被抓来威胁,但完全没想到主谋竟是与他们如此相熟的人。
因为相熟,她与对方同困此地,眼下周檀的救兵不知何时能来,周遭又是混沌未知,若是柏影真要动手,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但同时,她心中竟又有一分微妙的放心。
得知是他后,曲悠总觉得,他是不会对自己下手的。
或许是错觉,但她觉得不是。
柏影从身上摸了火折子——他原本就带着,方才只是装模作样地寻找,如今不再避讳她。
蜡烛被重新点燃了,柏影坐在房中粗陋的桌椅前,没有近她的身。
“阿古丽将我从太子府中偷带出来时,其实并不想杀我。”
柏影淡淡地道,烛火在他睫毛下投下阴影,曲悠瞧着这个人——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人,可是先前常出现在他脸上的那种生动的狡黠已经消失了,被一片冰冷的漠然取代。
她望着他发了一会儿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口中的“阿古丽”应该就是当年德帝尚在太子府时所纳的那名西韶女子。
“她或许想的是,留着我,养成一心恨着皇室的外人,或者一事无成的废物,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让当年负了她的宋昶心痛难耐,岂不痛快。”柏影有些嘲讽地缓缓道,“她不杀我,只是恨我罢了,从我刚记事开始,便只有她的殴打谩骂,我当时不懂为什么……旁人的娘亲大都慈爱,偏我的不同,纵是无知小儿,我也觉得,她瞧着我的眼神叫人害怕。”
宋世琰出生不久后,德帝便入内登基,封了死去的正妻为嫡皇后,此后再未立后。宋世琰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自小被千疼万宠地长大,除了读书严苛,哪里受过一点苦楚。
曲悠内心五味杂陈,却说不出话来,只好沉沉地叹了一声。
“等我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她带着我回了汴都——从前我们都是在汴都周遭的城池流离失所地讨生活,或许是她那时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回来看看她的亲儿子。我们住在北街,比芳心阁更下等的地方,她见不到人,就打我出气……外族女子,下手没有分寸,有一日,我险些被她打死,她却觉得畅快,哼着歌出门去了。”
柏影托着腮,似乎很认真地回忆着,分明是令人惊心动魄的言语,他嘴角却噙着淡淡笑意:“我拖出一道血迹,从家门口爬出来求救……命好,师父当时云游四方,来到汴都,正住在北街。师父救了我,觉得我可怜,连连寻了阿古丽多次,说倘若她不愿意养孩子,便交给他好了。”
“她不会同意的。”曲悠低声道。
“自然,她没有同意,还用西韶话对师父破口大骂,不想师父识得西韶话,惊诧于此,寻了个机会,给她下了一帖好药。”柏影勾着唇角,表情玩味,“一帖好药,加些好酒——她本就寻不到人倾诉,多年来憋得发疯……那日师父和我便知道了我的身世,我终于想清楚,这么多年,原来我不是她的孩子,才会得她这般对待。”
“至于皇帝不皇帝,我当时都不敢信,只给师父说不想再跟着阿古丽了,但多年相处,又不忍杀她,只好装得恭敬些,将她药疯了了事——倘若宋世琰再吃一段时间的药,应该就会和她一样疯了。”
曲悠打了个寒颤。
“但我其实没想到她的命这么大,疯了都没死成,我希望她自生自灭,她还能被青楼中的人掳去……不过这样也好,多受的几年折磨,就当她还我了。”柏影言语一转,淡淡道,“我当时还小,只跟师父磕头说不愿再记起前尘往事,师父便带我离开了汴都周游,再回来时,恰好与十一郎相邻。”
他终于说起了白沙汀那位牵挂许久的兄长。
“十一郎不堪母亲在本家受辱,只身来此,他是个疏朗性子,与我投契……可惜、可惜天不假年,他生了恶疾,纵有我医治,也是连一个冬天都没有熬过去。”
曲悠失神道:“他早就死了?那为何十三先生初次见你时……”
“我随师父学医,修得最精的,便是用毒和易容,”柏影打断她道,“第一次易容,我便拿自己试手,你瞧瞧,是不是天衣无缝?这样貌,大抵再也改不回去了。”
曲悠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疯了,你为何非要——”
“因为我也有恨哪,”柏影很温柔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一路长大,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亲生父母离我而去,连一面都不曾见得,阿古丽恨我入骨,连名字都不给我,只当我是她亲子的影子——就算疯成那样,她还是心心念念地想找宋世琰告诉他我没死成,要他小心,可惜啊,我早就想到了。”
“我需要一个清白有底细的身份,让你们信我,三景为影,恰好合我这个影子,不是么?我求师父带我去见了舅舅和缘君,费了几多周折,又拟了让缘君能够接近宋世琰下慢性毒药的机会……阿古丽这么对我,我怎么能看着她的孩子享受着本该归我的一切,而我,只能一辈子在阴沟里打滚呢?”
他说到这里,情绪终于失控了些,连烛火都被他捏紧的拳头惊得一颤,曲悠看见他眼底漫上来一片血红的颜色,却依旧在笑:“我偏要让阿古丽见宋世琰一面,让她的亲生儿子亲手杀了她;我偏要宋世琰疯疯癫癫不得好死,临死前才想清楚被我算计的这么多年……哈哈哈哈,这些,难道我不该去做吗?是他们欠我的,是老天欠我的!”
他笑够了,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曲悠:“你方才为何要把周檀的一切盘算告诉我?你不是已经猜到我不是好人了吗,把他的谋划和盘托出,是指望他这样的圣人能让我闻风相悦、痛改前非?”
曲悠不答,死死攥着手中的玫瑰金钗,那金钗锋利的刃在她手指间划出血痕来,她感觉心头一片酸涩的痛楚:“我知道劝你不得,但也要尽力一试……”
柏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失神地自言自语:“哈,圣人,倘若我也能……倘若我,倘若……”
曲悠知道他想说什么——倘若当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作为皇后的亲子,沐浴恩宠长大,教化开蒙、闻谏听道,或许能够成为这个王朝最为出色的君主,或许能和周檀、和苏朝辞成为光明正大的君子之交,甚至……或许能和宋世琰兄友弟恭,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可我连身份都没有啊,悠悠,”柏影站起来,朝她走近,语气凄然,“周檀从前满街骂名,尚还有你为他在御街两叩登闻鼓,可有谁会为我正名、为我伸冤呢?”
他微微笑着说:“我本是什么都没有的。”
曲悠的声音抖得厉害:“那你如今想要什么?”
烛火在他身后熄灭,与此同时,漆黑的房门之外突兀地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呼喊,似乎有人匆匆跑近了二人栖身的地方。
“兄长……”
柏影侧过头,神色不明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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