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在家时就听话懂事。到了这里,全凭两位太太与兄弟妯娌们照拂得好。”
月贞听了半日客套话,细声地搭个腔,“太太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琴太太作难似的睃二人一眼,唉声叹气,“真叫我不好意思开口。家里忙得这样子,每日客来客往几十号人,惠歌年纪又小,许多事照应不到。咱们娘们几个,又要在灵前守孝,又在厅上陪客,也是抽不开身。如今上上下下简直乱得全无章法了,想请舅奶奶帮着把厨房里的事照应照应。舅奶奶放心,用不着做什么,就是调度调度那些媳妇婆子,凡事支使她们去做。不知道舅奶奶肯不肯帮着操劳几日?”
那白凤心想这宗人家请她帮忙,事后必有谢礼,自然没什么可说的。正要欢欢喜喜应下,却听见月贞抢先回绝道:
“太太,恐怕不妥当。我从前在家时我们家也不过才六张口,尚且小打小闹的。咱们家里单是厨房原本就七.八号人,如今为招呼亲友,又从右边宅里借调了七八个,加起来近二十号人,我大嫂哪里管得过来?况且不是本家人,不过是亲戚,张嘴去支使那些人,她们未必肯听的。”
月贞说完,自己也是一番不安,只恐惹琴太太不高兴。
琴太太笑着转向白凤,“瞧我说的,月贞就是比别人心细些。放心,我叫人去厨房里打声招呼,谁敢放肆?况且舅奶奶是客,我们家的下人难道连一点待客的礼数都不晓得了?舅奶奶是帮忙,谢还谢不及,谁敢不敬?”
说着,把嘴一噘,“除非是舅奶奶怕劳累,不肯费心。”
白凤的性子月贞最清楚不过,哪里有便宜占就爱往哪里钻。叫她管事,只怕招惹麻烦。
待还要寻由头回绝,谁知白凤在下首笑嘻嘻应下来了,“您看您这话说的,亲家大老爷没了,我们到这里来,原就是来帮亲戚的忙。还怕您抬太客气,有事不肯吩咐呢。”
两个人已在那里谢来谢去,月贞再要推脱也无法了。
这厢回房,月贞将她嫂子直拉到卧房里,纵然外间无人,也是嘁嘁地说话,“嫂子怎么就给应下来了?这家里的那些婆子,哪个是好惹的?你去调度她们,就是调度得动了,后头不知要招来多少恨。”
白凤能想不到这个?她有她的算盘。一来是为办好了事情得琴太太的谢礼;二来也为借机逞威风。招人恨怕什么?反正她办完事抬屁股就走,那些人就是怀恨,气也撒不到她头上。
她笑着将月贞搁在炕桌上的胳膊搡一搡,“怕什么,我是受你们太太的托付。”
月贞不由得生气,“你那会就该辞的!”
白凤斜她一眼,端起腰肢冷笑,“姑娘这么不愿意,这会就去对你们太太说呀。只是可别说是我不想帮忙,你是为什么不愿意你自己对她讲。”
这会再去说也晚了,月贞懒怠再同她讲理,起身换了素服,往前头自去守灵。
作者有话说:
月贞:李鹤年,你就是这么敬重我的?!
了疾:哪里不对?又进、又重!
第27章 深深愿(七)
今日下晌是缁宣与巧兰在灵前侍奉, 这会该月贞去换她,再由月贞守到子时。夜里的差事自有下人来替。
这厢月贞到时, 恰是黄昏, 听见两头耳房里牌局正散。二老太爷与三叔公同一班旧友说说笑笑地走出来,跟前是缁宣霖桥并蒋长兴在伺候。
眼见绕廊而来,月贞忙站定了福身, “二老太爷,三叔公。”
二老太爷一口老痰卡在喉间,扯着慢洋洋的声调将月贞指着, 扭头问缁宣,“这个媳妇是?”
“是贞大嫂子, 您老忘了?”
虽然见过,叵奈月贞娘家无财无势, 难入人眼。何况二老太爷年纪大了, 记性益发不好,瞅了月贞两眼, 适才想起这房穷媳妇。淡淡点头, “噢, 噢,想起来了,渠哥的奶奶。”
说着眼从月贞身上轻飘飘掠过,领着这班人一径涉出廊门。独那蒋文兴稍稍滞后,对月贞打了个拱手, “二老太爷他老人家有些不记得事,大嫂可别多心。”
月贞一贯受亲戚们轻视, 谁叫她娘家不好, 又是个寡妇, 没有丈夫依靠。都猜到往后琴太太归西,分家她是分不到多少产业的,因此不大巴结她。
她习惯了,没所谓地笑笑,“我多什么心?文四爷才是多心。快去吧,那边宅里这会正热闹呢。”
言讫月贞捉裙下了个石蹬,不想又给蒋文兴叫住,“大嫂,崇哥近日来进益不少,认得了好些字。”
月贞木讷地想一想,仍然是笑,“那可真是多亏了文四爷,往后还是要请您多费心。他要是皮起来不听话,您使人告诉我,他还是有些怕我的。”
“哪里哪里,崇哥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学就会。”
这里正说话,恰好了疾由对过灵堂内烧了纸出来。今日因有法事,穿的是檀色大袖袍,披大红袈裟,在一对素缟里显眼得很。
月贞轻易瞥见,赶着要与他搭讪,忙三两句打发蒋文兴,“文四爷辛苦,等这里的事情忙完,我亲自做些果子端去书斋里谢您。不敢耽误您,我先进去了。”
那蒋文兴作揖送她,在廊门底下回首一眼,见她瘦条条的背影遽然间轻盈起来,几如只蝴蝶向着了疾翩飞过去了。
他将婑媠的眼在太阳底下眯起来,正好远远撞上了疾浄泚凛凛的眼睛,如遇芒刺。
刹那须臾,了疾敛回目光,稍低下颌笑睨月贞,“文表哥教崇儿认字教得如何?”
月贞撇了下嘴,“才刚还说呢。说崇儿认得了好些字,天资聪颖。”她稍稍欠身,压下声音,“我看是人家的客气话。崇儿傻乎乎的,哪里聪明?”
“崇儿那孩子是外头看着傻。”了疾擦身走出去半步,又回首笑了笑,“这一点倒随了大嫂。”
“胡说,他又不是我生的,哪里会随我?”
“虽不是大嫂生的,却是大嫂养的。”了疾难得玩笑一句,讲完便正了正色,“大嫂还是待崇儿上些心吧,往后你的前程还要靠他。无论如何,到底是有缘才做了母子。”
月贞小小地抱怨着,“有缘?这可是长辈们定下的,我与他都是情非所愿。”
“在这茫茫世间,不论什么因,人和人相遇总是一场缘分。”
“噢?”月贞扬着眉眼,别有深意地笑起来。
两边耳房里的客人或是归家,或是往右边宅里宴饮,早散光了。她四顾一眼,见廊下一时无人,朝他走近一步,“你这是为崇儿打算呢,还是为我打算?”
了疾立时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剪起胳膊,“大嫂又说玩笑。”
自从月贞上回说是“玩笑话”,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她目光里呼之欲出的心绪统统看作玩笑。他总算有理由冠冕堂皇地对自己解释——月贞不过才二十的青春,未经人事,还是爱玩笑的时候。
他一厢情愿地为她的放.浪开脱,也是为自己开解。既然是玩笑,就谁也用不着去当真了。
这般一想,那点不自在渐渐烟消,心里归于平静。但过于平静,反倒有一分失落之感。
月贞常日被他泼冷水,像是太阳跌进冷海,再灼人的热温也不免冷了一点。她嘻嘻一笑,折身进了灵堂,灵前的白幡掠过她的脸,在她白白的皮肤上了一层霜。
大约是存放棺椁的缘故,进了隔扇门便感到一阵阴凉。流火的黄昏被无形地挡在门外,叫人觉得冷。
月贞跪坐在蒲团上,先烧了一串金箔元宝,余后的时光便是煎熬。倒不止她,恐怕阖家任谁跪在这里都是煎熬。
宾客散尽,法事收场,廊下偶然走过几个掌灯的下人,很快将静谧的死夜点起来。周遭“嗑哧嗑哧”的,不知风吹得哪里响,像琴太太屋里的那只小瓷罐子,“嗑哧嗑哧”地滚了一案。那声音在夜里细碎发闷,好像是从棺椁里发出的。
月贞倾耳静听,似乎是棺材里有人在磨牙齿。
“你怎么还跪在这里?”
身后乍起人声,吓得月贞膝盖一软,屁股歪跌在蒲团上。扭头一瞧,是珠嫂子进来,手里打着灯笼,疑神疑鬼地四瞥一眼,“怎么的?”
月贞待要拂裙站起来,膝盖一软,险些没站住。幸而给珠嫂子搀住,她抬额嗔一眼,“还不是给你吓的,兀突突地冒出来。”
“谁叫你在这里发呆,我同外头的人打招呼你没听见?”
“你来做什么?”
珠嫂子回嗔她一眼,“我做什么?喏,给你送灯笼来。早到时辰了,你怎么不回去?”
月贞走出门首一望,月亮白白地悬在对面檐上,“这就过了子时了,我都没听见打梆子,也没人来告诉我一声。”
珠嫂子挽着她向外走,回首见两个戴孝的小厮钻进灵堂,她恨一眼,“你在这里侍奉着,正好省了他们的事,谁肯来叫你?”
月贞面上还是满大无所谓的样子,只顾着看脚下的路。月光铺在那些细小的鹅暖石上,投映在眼里一点荒凉。
多半人都歇下了,或是在右面宅里陪乡下来的客人宴饮。园内很是寂静,连蟋蟀蛙声也有些委顿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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