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跟着撩开侄儿的裤腿看一眼,蛾眉紧蹙,“呀,肿得这样,可动弹不得了。娘,嫂子,让他床上躺着,寺里的小师父下山请大夫去了,等瞧好了咱们再走。”
不时大夫来瞧,上了些药膏,嘱咐暂且不要挪动。闻言阖家皆苦着脸,月贞也只得假作愁闷,又请和尚另开间禅房,带着元崇往那屋里去歇。
比及日薄崦嵫,南屏钟起,了疾湖上回来。寺内香客已散,山门处飘着几缕零落白烟,粗墁青砖地上除了薄薄的苔藓,还有零星端香与撕碎的红布条。
日落鸦啼里,隐隐听见些孩童的欢声笑语。了疾向山腰上望一眼,朝居舍内去,问过身畔弟子:“今日并没香客做佛事,怎么禅房里还有客?”
那弟子回:“是贞大奶奶一家。贞大奶奶的大侄子下晌摔伤了腿,弟子们下山请了大夫瞧过,上了药,暂且挪动不得,只好在咱们寺里借宿一夜。”
遥遥天外,大慈悲寺的晚钟敲着,仿佛振动西湖,水面上金色的余晖也跟着曳动。了疾到湖上讲经原本是为避开月贞,不过有些人大约是前世的冤家,避也避不开。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他心里并没有感到厌烦,的确是有些发愁,但愁中糅杂着几丝喜悦。
他噙着一点不能察觉的笑意步入屋内,推开了向湖的几扇槛窗,又问弟子:“可曾吩咐饭堂给他们预备晚饭?”
“这会大概都烧好了,弟子这就去取了送过去。”
弟子说话就要出去,了疾轻飘飘地叹息一声,将他叫住,“我去吧,既是我家的亲戚,我应当去瞧瞧。”
最尾多此一举的解释,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歇过半晌,大概是药膏子起了效用,章家小大哥不大疼了,早止了眼泪,睡在那铺上横竖躺不住,油锅里的鱼似的翻来翻去。
老太太并白凤皆围在床前嘘寒问暖,拍着他另一条好腿喁喁叮咛,“不是方才疼得动不得的时候了?这会扭来扭去的不肯安生,大夫怎么说来着?”
小大哥噘着嘴哼唧,“躺得没意思。”
旋即白凤照着他胳膊拧一把,“爬树有意思,你再爬去!看骨头不跌碎了你的!”
“不是我愿意爬,都怨元崇!要不是他怄我,我才懒得去爬那树!”
经他一说才晓得,是元崇腕子上戴的一只银镯子叫章家两个小哥看上了,非要争他的。元崇与他们打赌,谁先爬到树上去就给谁,这才给老大摔了下来。
元崇正在罩屏外同小二哥玩耍,听见他控告,把小小个身子缩在罩屏角蹲着,迎面看了看椅上的月贞,两个小手紧扣紧罩屏的镂空雕花孔内。
他素日都是奶母带着,与月贞不大亲近,只恐月贞骂他。
当着老太太白凤的面,月贞不训他两句也不好,只得不痛不痒地朝他指过去,“崇儿,就该打你一顿才好!”
正说话,倏见了疾提着食盒进来,元崇如遇救星,一下藏到他身后去,歪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二叔,我母亲要打我。”
总算盼得了疾回来,月贞那双眼也锃地亮起来,由椅上拔座,迎面望着了疾笑。笑含几分俏生生的得逞的意思,“鹤年,真是不好意思,原本下晌就要回去的,谁知小孩子摔折了腿,大夫暂且不叫走动,只好接着叨扰你了。”
“大嫂客气,我听见弟子们说了。”了疾将食盒搁在桌上,睐她一眼,不以为意的态度。
月贞歪着眼瞅他,打鼻管子里轻轻哼一声出来。这一声饱含太多情绪,几分为他待她不够热络的委屈;几分为他拿她没法子的骄纵;还有几分,是为她自己争取到与他相处的一段短暂光阴的高兴。
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听见了,又明不明白?
白凤见了疾进屋,方才要说元崇的话只得咽回喉间,迎来福身道谢。
了疾便转而向老太太白凤行礼,又走去床前瞧了小大哥的伤势,“老太太不要着急,明日消了肿就好了。夜里风凉,请用过晚饭后早些歇息。”
几人客套几句,了疾待要辞将出去,月贞碍着她娘与嫂子,也不好留他,暗里转着心眼要寻个空隙与他说话。
真格是想什么来什么,了疾一条腿刚跨出门槛,另一条腿就给元崇抱住,“鹤二叔,我今晚要跟你睡。”
了疾回身将他抱起来,笑道:“这里有的是空屋子,怎么要跟我挤在一处?”
元崇悄悄瞥月贞一眼,“母亲要打我。”
偏给月贞听见,走来轻手捏他一把,“小小年纪就学会告刁状了,我几时说要打你了?”
“您才刚说我该打。”
月贞理亏,只得叉着腰瞪他,野丫头似的,没有一点坐母亲的端庄威严。了疾把这对生搬硬凑成的母子睃一眼,好笑着掂一掂元崇,“好,跟二叔睡,二叔抱你回屋。”
月贞也不拦阻,心里自打着一把算盘,由得他们去。
这厢旋身进门,老太太喊她吃饭,在椅上捧着碗责备,“嫁了人了,还这么不懂事。鹤年小住持虽然是他的二叔,可他们出家人是经不得吵闹的。你的孩子你不自己带着,交给他带,不是平白给人家添麻烦?”
白凤在床上给小大哥喂饭,也抽空嗔她,“姑娘是真傻,如今既已认下元崇了,就该拿出做母亲的样子。他原本就不是你生的,你再不同他亲近,往后长大了,能与你贴心?既不贴心,还怎么为你打算,替你在李家出头?”
月贞不以为然地翻眼皮,“嫂子三句话不离李家的家业,如今老爷太太还好好的活着呢,你倒是替我想得长远。”
外人哪里知道,她正是要借元崇这个由头一会好去寻了疾说话。熬到胡乱吃过饭,她把嘴一揩,乔张致地悔道:“娘和嫂嫂说得是,不好放元崇在人家屋里,我这就去接他回来。”
“嗳,天都要黑了,你个寡妇家跑到个和尚屋里……”
白凤话音未落,月贞业已跑没了影。
日暮黄昏,草木腥气裹在檀香里,随风入帘。木鱼与钟声,和尚的诵经声,嗡嗡的,一潮接着一潮。这是世外,一眼望出去,尘俗嚣烟掩埋在花枝里外,林木之间。
是这个原因,月贞暂且忘了她的身份,一点私情也在暗中不受拘束地肆意膨胀。
这里满座菩萨又怎么样?反正它们不会开口,不能规劝她,也不能叱责她,更不会将她不能见光的心事说给别人知道。
她怀着侥幸爬到了疾禅房,在廊庑底下听见里头在说话,是了疾在哄元崇吃饭。元崇虽然年纪小,到了李家,也像懂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总有些拘束似的。
难得今番胡搅蛮缠的任性,一个劲地推碗,“二叔,没有肉,不要吃。”
月贞藏在窗畔偷瞄,见了疾将元崇抱在怀内耐心哄着,“偶尔吃些素斋对身子是好的。你说二叔长得高,就是吃素的缘故。”
“亏得你有这耐心。”月贞嘻嘻笑着,捉裙进屋,迎面向元崇瞪圆了眼,“你不吃这个,夜里可别嚷饿,就是嚷也没吃的给你。我可不是陈阿嫂,凡事都将就着你。”
元崇一见她,将小小的身子往了疾胸膛里贴近,“二叔,你瞧,母亲追到这里来打我。”
了疾低下头笑,“你母亲不是来打你的。”
这屋子虽然宽敞,却陈设简单,一目了然。正面墙上绘着佛像,底下案上供着香炉,左右两面结挂着鹅黄缎帷帐。左首罩屏内是一间小厅,堆了满面墙的书,安放一张矮几,几个蒲团,了疾抱着元崇在几后席地而坐。
右首罩屏内则是简洁的床与榻,两边槛窗大开,借着几缕黄昏天色,还未掌灯。
月贞顾盼一圈,走到矮几前跪坐着,“这就是你的精舍?真是不明白你,好好的福不享,偏要窝在这里过这样冷清的日子。”
“与风为伴,与木为邻,冷清么?”了疾笑笑,放下元崇,就着桌上的一壶热茶给她倒了一盅,“大嫂是喜欢热闹的人。”
月贞端起茶乜他一眼,嘴角总是噙着笑,“热热闹闹的难道不好?像你似的,什么与风为伴与木为邻,修行这么多年,不也还是肉体凡胎,没修成神么?”
“我修行不为成神。”
“那是为什么?”
“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月贞因问:“四大是什么?”
“天地水火。”
“噢,那六根又怎么解?”
了疾以为她对佛法起了兴致,一壁替她添茶,一壁耐心解说:“六根是说眼跟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末那。以六根触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修行的目的,不外乎是为超脱这六尘。”
月贞抿着唇上的茶渍剔他一眼,“既然四大皆空,你怎的又要吃饭吃茶?可见这‘空’是自欺欺人的话。”
“这四大皆空的意思,是说顺应自然,放下执念。”
“执念又是什么?”
月贞撑起身去掌灯。在供案上寻见青灯一盏,她擎着回来,搁在矮几上。周遭都沉入深重的蓝色里,窗外的林木花枝在昏暝的蓝里像一笔勾出的水墨画,小小一簇火苗在这样的情境里显得分外温暖。
橘红的火光碾过了疾的眼皮,照得他轮廓也格外温柔,月贞看迷了眼,索性支颐着下巴撑在几上,“你说呀,什么才叫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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