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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他蓦然觉得伞外雨丝缠绵,一丝纠葛着一丝,密密麻麻的理不清。为着莫名而陌生的情绪,他别开了眼,“还下着雨,大嫂快进去吧。”
  月贞却攥着流苏穗子低声问:“什么叫有事情?”
  雨砸密叶,簌簌的声音淹过了她的声音,了疾没听清,“什么?”
  “我是讲……”月贞颤着胆子,咬牙再问:“什么样的事情你才会回来?”
  了疾默然片刻,笑了笑,“要紧事吧。有要紧事我就回来。”
  月贞还想刨根究底问问什么算要紧事,不待问出口,陈阿嫂就牵着元崇走来了。她忙握起了疾挂着持珠的手,把伞塞在他手里,不露痕迹地退了一步。
  “鹤二叔!”元崇老远就在喊,丢开陈阿嫂跑上前来,抱住了疾的腿,仰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您往哪里去?”
  了疾趁势把伞递回给月贞,扶着禅杖一臂将元崇抱起来,“二叔回庙里去。”
  月贞顺理成章地走回那一步,将伞举在叔侄俩头顶,向元崇瘪着嘴道:“崇儿,鹤二叔要走了,你还不快放他去。”
  元崇非但不放,反一把攥紧了疾的袈裟,“回庙里去做什么?在家不好?”
  “二叔是出家人,”说着,了疾将月贞看一眼,她正抿着嘴偷笑。他又将目光转回元崇脸上,“出家人自然不该在家里,该在庙里,在菩萨座下修行。”
  “修行是什么?”
  “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①。”
  “不明白。”元崇拨浪鼓似的摇脑袋。
  了疾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②。明不明白?”
  “还是不明白。”
  了疾睐向月贞一眼,“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③,懂不懂?”
  元崇只是摇头,了疾将他放下,掐了下他的脸,“跟你母亲进去吧。”
  月贞翻了个眼皮,带着一点气,牵起元崇转背就走。了疾伫立着禅杖,在细雨里回望。看到月贞的裙角被雨沾湿,拘束地扬进了半尺高的门槛内。
  他想到头一回在园子里撞见她,记得她身上一种原始的,纯粹的美。如叶如草,如万法自然。而今不知不觉地,她似乎内敛了许多野性。
  其实也算是好事情,深宅大院里存活,性子太张扬最容易吃亏。但他悲悯的心仍愿她不被俗世雕刻,愿她能始终保持天然的脉络。
  细雨点点芭蕉上,轻烟屡屡绕薄林,有些茫茫的凉意。月贞牵着元崇进院,廊底下有两个小丫头低着脖子坐活计,见了她只略略点头。
  纱窗内有说笑声,月贞在廊庑底下收了伞,朝里头歪着打探一眼,见缁宣同位相公背身坐在椅上,对面坐着芸娘。
  琴太太正也瞧见她,欠身招呼:“崇哥,进来拜见你表叔。”
  说蒋文兴是表叔,其实论不上,不过是门曲折外亲,叫得远了恐生疏,加个“表”字显得亲,也是给人家面子。
  月贞领着元崇进去,琴太太指着那蒋文兴笑道:“这是雨关厢小叔公家的嫂舅兄弟,如今在霜姨妈家的钱庄里做事。本来是住在右边宅里的,我想他读书人有学问,岫哥和崇哥两个不大不小的,要请先生也还早,上学也坐不住,不如请你文兄弟住到咱们这边来,顺道教他们认几个字。他在钱塘也有个依靠,咱们家两个哥也能长进些。”
  那蒋文兴拔座起来作揖,“多谢太太照拂。”
  “哎,算什么照拂,家里空屋子原本就多,不过是添副碗箸的事情。还要劳烦你对你两个侄子用些心。”
  “请太太放心,贞大嫂子也放心。”
  月贞笑着打量他一眼,这人相貌也生得好,个头与了疾一般高,却不同了疾。了疾坐立怡然,云淡风轻。而这蒋文兴时时将肩背略微佝着,有些拘束。那双眼好看得夺目,眼角有些长,过分婑媠,反有些邪相。
  怎么撞见个男人就拿他同了疾比较?月贞心觉好笑,便笑着让元崇行礼,旋裙坐到芸娘身边去。
  芸娘的儿子岫哥也在屋里,琴太太趁势叫奶母进来问:“岫哥现今一日睡几回?早起吃些什么?”
  “如今天长,睡得暗些,都是近二更天才睡下,三更醒来吃过一回稀饭又睡。次日卯时起,今早上吃的是火腿煨鹌鹑,一碗牛乳并半个椒盐馅饼。”
  琴太太没听出什么纰漏,呷了口茶,眼落到芸娘脸上,硬是鸡蛋里挑了根骨头,“今早起就下雨,还给他穿那纱袍子。”
  芸娘把身子端正,略微颔首,“要给他添衣裳,他小孩子家,总是吵嚷热。”
  “都是做母亲的,我也带过霖桥惠歌,小孩子的话哪里轻易信得?”说着,搁下茶盅向月贞笑笑,“崇哥今早穿得就妥当,等雨停了他说热,再给他脱减里头的衣裳。”
  月贞把脚收回裙里,讪着点头,“是。”
  她心知琴太太倒不是有心夸她,阖家谁都知道她不会带孩儿,做奶奶也做得还不够妥当。都是陈阿嫂张罗,她不过是做个应景的母亲。琴太太分明是故意借她损着芸娘。
  这倒怪了,往常琴太太虽然不大理会芸娘,也不至于当着人如此教训她。
  正疑惑,缁宣在对过笑了笑,“如今的孩子皮实了,随他们去折腾,只要不弄出病来,姨妈就该宽宽心。这边宅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您费心操劳,哪里得精神休养呢?我瞧姨妈比去年瘦了些。”
  芸娘抬眉睇他一眼,眼皮又如落纱般轻盈地垂回去,道谢的意思,却暗绕着一丝隐秘的情愫。月贞瞥见,有些云里雾里绕不清楚。
  说女人瘦了,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琴太太是一张小圆脸,更经不起胖。
  她笑着把腮抚一抚,嗔去一眼,“我哪里比你母亲,家里有巧兰帮衬,外头有你这孩子撑着。你霖兄弟你是知道的,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玩不够。你做兄长的,要管着他。”
  “霖兄弟不过是好耍一些,正经事上头从不耽误,还有哪里不好?姨妈有大福。不像我母亲,成日给鹤兄弟怄得直掉泪。”
  提到了疾,月贞便向敞开的两扇槛窗中望出去。外头仍然微雨茫茫,了疾手握禅杖的背影似乎在雨中杳杳远去了,她听到禅杖上的扣环发出阵阵铃铛,每一下都掷地有声,是敲在她心里。
  她此刻就觉得有些想念他了。
  为这莫名相思,月贞一连琢磨三五日,到底也没能琢磨明白。到底是不是爱?她从未爱过什么人,无从佐证。
  到十三这日回门,她便决心回章家去将她哥哥那些书再细翻一翻,横竖上头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大概能替她解惑。
  回章家要带上元崇,去给外祖母瞧瞧。礼品备了十来担,叫小厮挑着。跟去的人除了个小管事的,还有芳妈珠嫂子两个。
  午晌元崇还在园子里玩耍,月贞去寻他,寻到外头小书斋里,见蒋文兴正在屋里教导两个小的写字。孩子们倒听话,伏在案上扭扭曲曲画了满纸墨,还算坐得住。
  月贞笑吟吟摇着柄苏绣扇走进去,“文四爷,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我这会要带崇儿出门去。”
  蒋文兴迎面抬起头,眼前一亮。月贞今日回门,穿戴稍稍郑重些,是一件莺色对襟,芳绿的裙,虚笼笼的髻上并簪两根竹节翡翠细簪子,尽管不算怎样鲜亮,比往日一水的黑灰颜色到底清透些。
  略施黛粉,薄匀胭脂,扶门进来,有些山妒蛾眉柳妒腰的风情。蒋文兴怔了一下,绕案出来打拱,“贞大嫂子这会就走?”
  晨起在外院见小厮们装箱收拾,问知道是贞大奶奶回门。蒋文兴机敏活泛,转头将元崇由椅子上抱下来,“听说大嫂子要回娘家小住几日,我们崇哥正好可以偷个懒了,好几日不用学字。”
  元崇噘嘴反驳,“我才没有偷懒。”
  蒋文兴对月贞笑笑,“是,崇哥听话,也好学,是大嫂子教导有方。”
  月贞障扇直笑,“我不会教导,是他奶母带得好,也是文四爷肯费心。”
  说话便牵着元崇出去,蒋文兴送到廊外,在那里站了会,撞见个小厮打廊下绕过来。
  那小厮素日只在外头伺候,这些外院里看门传东西的小厮惯常吃酒赌钱,男人聚在一处,不管得体不得体,什么都张口就来。
  小厮一面放袖管子,一面笑挨到蒋文兴身边,跟着朝路上望过去,趣道:“文四爷,再望眼珠子可就收不回来囖。”
  蒋文兴在家排行第四,这些人给体面,称呼他“文四爷”,其实也只拿他当个打秋风的远亲,平日混在一起,什么玩笑都说得。
  他回过神来,“吭吭”咳嗽两声,瞥小厮一眼,“胡说什么。”
  “小的这胡话可说到文四爷心里去了,不然,你急什么呢?”小厮嘿嘿笑着,把袖子使力弹一弹,“我们这大奶奶说是大奶奶,可大爷死的正是时候,还是个黄花姑娘呢。”
  “这谁不知道。”蒋文兴转背进门。
  那小厮还不足惜,在门上够着脑袋喊,“嗳,那这黄花闺女的妙处你知不知道?”说完便满面霪色地笑着走开。
  蒋文兴在屋里,又走到窗前,朝小径上月贞渺渺的背影望过去,那阙背影清丽多姿,青春曼妙,正是春闺绣帘里的寂寞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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