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就是生意上的事。”鹤年扭过头来,觉得是自己赢了,不免得意,“你难道以为是在说你?”
月贞翻了一眼,“我可没这么自作多情。”
“只怕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吧?哪个女人不高兴有两个男人为她相争?”他隔着一段距离指一指她的心口,“女人都有这么一片虚荣心。”
“你懂什么女人!”月贞爱也爱他了解女人这一点,恨也恨他这一点。她咬紧了嘴皮子憋着一股恼羞成怒的笑意,落后拿胳膊肘顶一顶他,“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是希望你赢的。”
鹤年低下眼问:“赢什么?”
月贞畅想着,含着一丝遗憾,“打架啊。我方才走在后头就在想,你们要是打起来,我就帮你。谁知又没有打起来。”
“打架?”鹤年剪着手冷笑一下,也是被她说中了心事,有些不甘,愈发矜贵自傲地折身往回走,“你想得倒美。”
月贞在后头跺了跺脚,“为我打架怎么了?这世间为了美人相争的男人多了去了,难道我不算个美人?瞧不起谁呢你!”
二人各自怀笑,分道扬镳。月贞走在黄昏里,在这混沌的局面中,恰如鹤年所说,虚荣心获得了一点满足。
其实这满足也不过是苦中作乐。
归到那边宅里,待要径直回房歇息,却给琴太太叫到了房中。进屋见一干下人皆不在,就知道琴太太必定是要问她些隐秘的事。她疑心是因为今日牌局上不经意地露了马脚,叫琴太太发察觉了她与鹤年的干系。
谁知琴太太却问的是蒋文兴,“你上回说与人有私,是与文兴吧?”
她面上透着时过境迁的从容,不像生气。月贞放心下来,屁股缓缓落到榻沿上,点了点头, “是他。不过是从前的事了,早在他去北边之前,我们就断了关系,没来往了。我上回向太太下过保的,从此只踏踏实实过日子。”
“亏得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好吃好喝地待着他,他竟在背地里算计我们家的人。”琴太太嗤笑一声,在黯淡的光影里睇她一眼,一条胳膊后歪在枕上,“你放心,我就是白问问,不是要秋后算账。我还想着嘱咐你,如今他回到钱塘来,你可要仔细,不要再闹出一点闲话来。”
月贞谨慎地点头,“太太请放心,要不是太太今日许他们登门,我才不会见到他呢。”
“你倒又怪起我来了?”
月贞自悔一时心直口快,低下头去,“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
琴太太在那头沉默了,手上拈着刚从头上拔下来的玉簪子,忘了再插回去,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转在手上发呆。
她想什么呢?无非是想这乱糟糟的局面,理又理不清,也不知从何理起,说麻烦也算不得麻烦,只是忽然害怕蒋文兴与月贞旧情复燃,弃她而去。其实这可能性太小,但她就怕月贞有这份心。她经不住亲近的人再有一个离开了,像个孤独的老人,望儿孙都伴在膝下。
她在幽暗中倏然想起大老爷,觉得人生真是一场荒诞无聊,原来痛恨的,厌恶的,都能被岁月给剥减了,慢慢一无所有,有的还是眼可见的这些人。
她忽然轻笑一声,像个叹息,“你今日听见你姨妈说没有,没几时就要打发鹤年随于家兄弟上京去了。”
月贞听见她倏地又说到鹤年,不禁提心吊胆。可她一个转弯,思绪跳来跳去的,又跳到别的事情上,“于家走的礼,你可吩咐人预备下了?”
大概人老了都是如此,思想是飘忽的。月贞窥着她的脸色,渐渐又松缓了神经,“预备下了,都是些咱们杭州的特产,带回去叫于家的长辈们尝尝鲜,是个意思而已。还有咱们家的好茶,装了好些。”
琴太太点着头,明明要说一点关于鹤年的事,却死活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她只觉这种惘然的情绪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不舍,鹤年是个好孩子,不舍得是自然的事。
而在这种情绪上,霜太太比她更懂得。除了母亲对儿子的不舍外,还有一种女人世界对男人世界的眺望,那世界她们触摸不到,只是眺望,因此生出一种不得融洽的愁绪。
聘礼都预备妥帖,她嘱咐鹤年随于家兄弟一道上京。又派了两位老练的管家跟着,几十个箱笼,赫赫扬扬的一支队伍,犹如玉朴当年上京赴任的情景。
自那一去,人虽偶然回来,但心是再没回来过。
她仿佛又经历了一次,有了从前的经验,这一次送鹤年,就怀着别样的,离奇的思绪。她打发了屋里人,忽然问鹤年:“你说你心里装着你贞大嫂子,是真的么?”
鹤年一阵意外,想不到她会主动问起这话,不知是什么目的。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怎么敢拿这话来欺骗母亲?”
霜太太窝在榻上笑,从前的幽怨神色又浮现出来,却比从前还要尖锐一些,“可你要与郭家结亲去了,结了亲,自然是鹏程万里,心里还装得下她?”
鹤年被问得一头雾水,好像她已纵容了他这不应当的念头。可他的答案还没出口,她就先不信似的,自嘲地笑笑,“只怕难了,到时候你心里装的事情太多,哪里还有位置搁得下她?所以我常在想,你这念头简直好笑。亏得贞媳妇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了,也对你有些情谊,岂不是白闹哄一场?”
她竟有些替月贞庆幸,庆幸他们的故事还未开场就已到结局,而这月贞由始至终并不知情,也没投入。
不论是作为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女人,她都悲观地认为鹤年见识了繁华锦绣的天地后,就会转了念头,不再向这女人的世界回首了。毕竟这世界太小,太冷清也太无趣,装不下一个男人的壮志豪情。
鹤年却在她没头没脑的话里窥见了一点机会,“照母亲这样说,要是我不与郭家结亲,她对我也有情谊,就不是白闹一场了?”
霜太太瞟他一眼,噘了噘嘴,避而不答,“等你到了京城,才不舍得不与郭家结亲呢。”
鹤年笑了笑,“您以为我会像父亲一样,贪恋功名利禄?”
霜太太纵容地嗔他一眼,这纵容却带着一种失望,“且不说龙生龙凤生凤这话,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我要是做个男人,也一样。”
继而又笑,“其实郭家是蛮好,蛮好的……”
似乎是说给她自己听,有一缕凄怆。鹤年头一回读不懂女人的心思,便转而暗暗琢磨着他自己的打算。这打算他没敢对任何人说起。
也不敢对月贞说,所以出发那日,他只拿温柔而毅然的笑眼睃一遍众人,“我去去就回来的。”
阖家都在门上送行,队伍加上于家的人,铺了老长出去,引得街上的人都驻足下来瞧。春光正浓,照着成堆的描金箱笼上,每一个箱笼都扎着红绸巾,将路人的脸都映得红光满面,熙熙攘攘的议论声里,轰然一片喜韵。
月贞立在琴太太身边,竟像置身到最初那场白事里,如同当年不知悲喜的茫然。她只好也跟着笑,想笑总不会有错的。心里却是一片空茫茫的哀伤,像落了一片原野的雪,不能给人看见。
霜太太只顾着哭,也不知哭些什么,眼泪落不完。两个管家只当她是不放心儿子出远门,连连保证,“二位太太放心,眼下时节好,路上肯定是太太平平的。进了京老爷就派人来接,等说定了婚期,小的们就领着二爷回来。”
再回来,就全然是另一番情形了,霜太太不由得哭得更厉害了些。
琴太太只好代她嘱咐鹤年,“你头一回走这老远,路上收一收你那菩萨心肠,可千万别多事。你不知道现如今的人有多坏,多得是那些下套子的,就是利用你心善叫你往里钻。”
鹤年打着拱手,“姨妈放心。”他把眼斜到月贞身上,笑着说:“只安心等我回来就是了。”
月贞连看也不敢看他,怕哭。尽管霜太太与惠歌都在哭。她却怕她的眼泪造成他的负累,令他走得不那么坦然。本来就预先对他说好的,成就成,不成也不要怨憎。本来也是不计将来,只要当下的。还有什么不满足?
偏这时琴太太碰了碰她的胳膊,“你给鹤年炸的果子呢?”
月贞这才想起来,忙转头从珠嫂子手上取过一个大大的攒盒。对上鹤年的眼,她忽然酸楚难当,风往鼻子里灌,以至她说话有些变了腔调,“路上吃。”
她未敢多说一个字,尽可能低着脸。这回不单是要瞒住旁人,连他也要瞒住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其实是关于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哈哈哈~
第77章 花有恨(七)
鹤年这一去, 两边宅里仿佛都空下来,只剩了相依为命的几个女人。缁宣霖桥不算, 他们整日在外忙得脚不沾地, 甚少在家作伴。
因此月贞就变得有些抢手,霜太太虽有巧兰,可用她的话说, 巧兰是“笨驴拉不转好磨”,到底不如意,所以愿意常叫月贞过去吃饭。
琴太太膝下虽有惠歌, 却不大一样。惠歌自定下亲见过了那于家小公子后,成日便是一副芳心蠢动, 少女怀春的情形,与琴太太不是一国的了。好歹还有月贞与她是寂寞同途人, 也愿意时常叫月贞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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