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伉听着很是受用,眼里的笑意更浓,道:“二娘子客气,若是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叔父’吧。”
“这不成。”傅恒之道:“还是与我一般,唤‘舅父’吧。”
卫伉一愣,倒是沉鱼笑着点点头,道:“舅父。”
“好好好。”卫伉笑得胡子乱颤,看向沉鱼的目光也就多了几分深意。
沉鱼见他们有要事要谈,便道:“我还从未来过舅父府上,不知可否允我到处走走,也好欣赏欣赏舅父府上的景致。”
卫伉被这一连串的“舅父”唤的心花怒放,忙不迭的应了,又嘱咐府上的侍女好生陪着,这才安心。
沉鱼笑着从前厅走出来,便看向身边的侍女,道:“我自己随便走走,不必跟着了。”
那侍女点点头,道:“诺。”
*
沉鱼记忆中是来过卫伉府上的,可那时她太过年幼,又隔了整整一世,她实在是记不清了。
她只能按照记忆中的一点点碎片和对于世家宅院的分析,朝着后宅走去。
于她而言,若想探知一个人的心迹,没有什么比去他的书房瞧瞧更直接的了。
卫家的下人不多,越到后宅,便越是僻静。因着府邸不大,她找到卫伉的书房也并非难事。
沉鱼顺着路走着,越发觉得卫伉不是会谋反的人。他生性温和谦恭,行事不拘小节,虽官至大将军,生活却极简朴,也从未听说他家人有什么欺男霸女之事,实在不像有那等野心之人。
至于他的副将苏建,既然在当时彻查之下风波都未能及他,那便应该不是他牵累了卫伉了。
沉鱼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院子。
这院子不大,外面无人守着,看上去像是什么不重要的地方。
沉鱼微蹙着眉,刚想抬腿进去,便听得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这是我爹的书房,你要进去吗?”
沉鱼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她身后,他面容清俊,年纪虽小,身量却已很高,只是脸上稚气未脱,一看便知是年纪尚小,假以时日,等他长成翩翩公子,还不知要迷倒长安城多少女娘呢。
他眉头轻皱着,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眸冷峻霸道。
“你是……”
“卫不疑。”他淡淡道。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沉鱼躬着身子,眼睛弯如弦月。
饶是卫不疑这样冷峻的少年,也不得不承认,她看上去很是和煦明媚,让人见之便心生欢喜,起码是讨厌不起来的了。
“姜沉鱼。”他开口道:“前些日子我在宫里见过你,就是陛下为我爹接风洗尘的那次。”
沉鱼笑着道:“你记性倒好。”
卫不疑嫌弃道:“你生得不难看,又在宴席上大出风头,我自然记得。我若像我大哥那般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才叫记性好。”
他的大哥,便是卫不惑吧。
不知为何,沉鱼竟想起了傅维昭,她那样喜欢卫不惑,上一世卫家出事,她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啊!
卫不疑见她不语,便道:“你想进去瞧瞧?”
沉鱼回过神来,道:“我只是好奇,如今知道了这里是书房,便不想进去了。”
卫不疑却很大方的推开院门,带头走了进去,道:“来吧。”
沉鱼无奈,可他此举也算是正中她的下怀,便跟着走了进去,道:“你这样冒然带人进来,你爹不会生气吗?”
卫不疑道:“我爹只喜欢打仗,不喜欢读书,至于这里,他只有偶尔处理公务的时候才进来。”
他说着,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不大,却也算得上窗明几净,书架和案几分列摆好,东西虽不多,收拾得却很干净。
书架上七零八落的摆了两排书,沉鱼浅浅扫过去,大约都是兵书。案几上放着些信函,就那样大大方方的摆着,没有半点避讳的意思。
沉鱼假意四处看着,走到案几边,眼睛却瞥在那些书信上,道:“卫大将军喜欢写信?”
卫不疑道:“我爹虽识字,却不通文墨,这些都是给边境阵亡的将士们的家属的,我爹会定期给他们寄些体几钱,问问他们过得是否安好。”
“卫大将军有心了。”沉鱼低叹道。
卫不疑浑不在意道:“将士们既跟着我们卖命,我们便该护佑他家人安康,这是分所应当之事,算不得什么。”
“你这么小倒懂得这些。”
“我不小了,今年已十二了。再过一两年,我便可以跟着我爹和大哥打仗了。”
沉鱼道:“打仗有什么好?你想建功立业?”
“谁在乎这些?”卫不疑不屑道,“我们卫家的男儿,生来便是保家卫国的。”
“这也是你爹教你的?”
卫不疑道:“不必我爹教,他是这么做的,大哥是这么做的,我也会这么做。”
沉鱼点点头,不觉肃然起敬。这样的人家,又怎会做出谋逆之事呢?想来,这其中必有她不知道的事。
*
两人一前一后从书房走出来,卫不疑神色未变,沉鱼却有些寂寂。她实在不明白,卫家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皇帝舅父并非昏君,可在对待卫家的事情上,为何会如此草率的给卫家上下定罪呢?还是死罪,根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全然不顾惜卫家对大汉的功劳。这到底是为何呢?
沉鱼想着,突然瞥见一个黑影从草丛里略过。
“什么人!”沉鱼大喝一声,急急朝着那人的方向追去。
卫不疑赶忙跟上去,可那黑影像是从未出现过似的,他们刚一追过去,那黑影便没了踪迹。
“是不是你眼花了?”卫不疑四处瞧着,明明昨夜才下过雨,草地上却半点痕迹都没有,连草都没压弯几棵,若真有人来过而不留下任何痕迹,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沉鱼凝着眉,道:“不可能。”
卫不疑道:“也许是什么小毛贼。我听说偷盗之人有一种功夫,练来脚下是很轻的。”
“府上可遭过贼?或是丢过什么东西?”沉鱼问道。
卫不疑思忖片刻,道:“应该没有。我们家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不值得盗贼光顾,当然,即便丢了什么,想来爹娘也不会放在心上。”
是啊,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卫家的底细,卫家虽是世家,却落魄许久,全靠卫皇后得宠才慢慢繁盛起来,家底根基完全比不上那些世代繁盛的人家。更何况卫伉夫妇一向勤俭,也并没有什么铺张的名声,又怎会光天化日之下便招惹了这些盗贼来呢?
再者,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功夫,又岂是寻常盗贼所能有的?除非是……
沉鱼猛然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若当真如此,只怕卫家之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她仔细搜索着周围的一草一木,想找出什么痕迹。
卫不疑只当她是太过小心,陪她找了一会子便径自离开了。
沉鱼却久久不能释怀,直到回到宫中,她也没有将此事放下。
她突然明白,也许一切都早已注定,所谓卫家的结局,所谓傅恒之的命运,都早已注定了。而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陪着他走过这段路而已。
*
“沉鱼,你想什么呢?”薄太后剥了一颗栗子,将饱满的果肉放在她手心里,道:“尝尝。”
沉鱼只觉掌心温热,她将那栗子吃下去,果然瞬间便觉得唇齿留香。
她眼睛一亮,笑着道:“外祖母剥的栗子也比旁人剥的香甜许多。”
薄太后笑着道:“你呀,真是一张巧嘴。”
沉鱼笑笑,也帮着她剥起来,道:“外祖母,您听说过绣衣使者吗?”
薄太后见四下无人,方道:“你怎么问起这个?这些肮脏事不该你过问的,没得脏了耳朵。”
“可我将来总有一日要和这些肮脏事打交道的,不是吗?”
薄太后闻言,不觉叹了口气,她无限悲悯的望着她,道:“有时候连哀家也不知道把你拖入这浑水中来,是对还是错。”
沉鱼明白她的意思,便道:“外祖母是怕旁人配不上我,唐突了我,我心里明白。”
薄太后越发的心疼起她来,道:“难为你这样懂事。你母亲对我说,定亲之事想等你及笄之后再决定,她说,这也是你的意思。”
沉鱼点点头,她咬着唇,道:“外祖母,我愿意嫁给傅恒之,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怕这些肮脏事?”
沉鱼摇摇头,道:“我既决定和他相伴一生,便早已做好了与他面对一切的准备,生死无犹。可是我害怕,怕万一有一天他不能做太子,我的父母家人该当如何呢?”
薄太后眼眸黯了黯,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你放心,只要有哀家在一日,便没人能动你们分毫。”
沉鱼轻轻的把头靠在她的臂弯里,道:“外祖母……”
有了她老人家的承诺,她也就放心了。
薄太后察觉到她的情绪,不觉柔声道:“离你及笄还有不少时候,你再想想,哀家也再想想罢。”
沉鱼笑着摇摇头,道:“外祖母,我已决定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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