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凉,林子宴让她在殿里待着,自己一个人前去送客。
葭音坐在桌案前。
一颗心忽然堵得发紧。
……
屋外。
方一迈过门槛,迎面扑来一道冷风,寒气逼仄,犹如一把锐利的尖刀,直朝人面皮上、喉咙处剜去。
那寒风太过于凌冽,镜容轻咳了两声。
林子宴走在他身侧,二人生得一般身形,他只一侧过脸,便能与这之平视。
“不远处便是小厨房,圣僧若是身体不适,在下现下就命人熬些汤药来。”
镜容摇摇头,“不必。”
“方才圣僧在殿内也说过,如今正值寒冬,风寒猖獗,此去梵安寺有些距离,不若先喝些温热的汤药暖暖身子,也好抵御风寒,”林子宴沉吟,“林某听闻,您在泉村不辞辛劳地治病救人,落下了些病根。”
似有佛光笼于镜容身上,轻柔地拂至其眉眼处,他声音淡淡:
“林公子言重了,不是什么病根,只是些小风寒,养养便好了。”
二人缓步,穿过无人的后院。
林子宴若有所思:“可在下却听说,圣僧为了救我家嫂嫂,大雪之夜孤身去取仙灵草,险些连命都丢了……”
镜容的步子稍稍一顿。
青衣男子也停下来,目光有些逼仄,径直望向对方。
“镜容法师。”
林子宴喊着他的法号,一字一字,“您与我嫂嫂,是否还有情——”
灼目的日光下,佛子偏过头,望向他。
林子宴说的是,有情,而非有私情。
他虽然眼神锐利,可幽深的眼底并无愠怒之意。他也凝望向镜容,迎上那道平淡的、波澜不惊的、皈依佛门二十余年的目光。
对方高居于神坛之上,那一袭袈裟从不容任何人染指与亵渎,干净的手指轻捻着佛珠手串,有清冷的佛香自其身上传来。
幽幽然,循着一道冷风,扑面而至。
镜容未曾答他。
林子宴虽与他仅有几面之缘,却也知晓其清冷的性子,便自顾自地道:
“林某今日也并非兴师问罪,更不是想拆散您与我家嫂嫂。您也知晓,现下嫂嫂已是自由身,无论是品行、样貌、心性,皆是京中贵女之典范,如今更有我林家家世为傍,前来提亲之人数不胜数。”
他定定地盯着镜容。
对方也瞧着他,安静地听他继续往下讲。
“林某愚钝,不懂佛门。”
林子宴道,“可林某知晓,如今嫂嫂虽值桃李之年,面若娇花,可对于一名女子而言,青春年岁犹如黄金之珍贵。嫂嫂虽居我林家,可这也并非长久之计,林家可以做她的娘家,而非夫家。”
他想起来,三年前的雨夜。
大雨倾盆。
少女一袭嫁衣,躲在树桩之后,哭成泪人。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一阵心痛。
林子宴想,三年前他没做的事,如今定要大胆地做一次。
“故此,林某斗胆询问圣僧,您对我嫂嫂究竟是何意?若是您当真喜欢我家嫂嫂,愿意步入这红尘之中,我林子宴可为阿嫂准备最丰厚的嫁妆、最盛大的婚宴,若您不愿离开佛门,或是对我嫂嫂无意……”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镜容摘下手里的佛珠手串。
他的手指生得骨肉匀称,看上去极有力道。佛珠串被捻着停滞了下,须臾,佛子伸出手。
林子宴一愣,还是下意识地将佛珠接过。
淡淡的佛香自指尖传来。
青衣之人皱着眉头,显然不知对方何意,面色迷茫。
“不知林公子是否知晓当下朝中之事,何氏专权,趁着圣上龙体欠安,于城中设护城军。贫僧方才一路走来,护城军密布,几乎遍及皇城各个繁华街道。”
林子宴的眸光闪了闪。
“贫僧乃出家人,本不应干涉朝堂内外,只是眼见着护城军明为官军,实为官贼,仗势烧杀抢掠,欺压城中百姓,目中无人。”
“你是说……”
话刚出口,林子宴又一下子噤了声,听着身前之人的话,他只觉得从后背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竟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方说了两个字:“何聿。”
这让林子宴忍不住捏紧了刚拿到手的佛珠。
何聿此人,林子宴怎能不知晓?此人乃当朝贵妃娘娘之父,手握重兵,平定敌寇战功赫赫。自从齐崇齐老将军告老还乡后,整个大魏军队几乎是何聿一个人说了算。在朝堂中,其气焰嚣张,目空一切,但因为这一层兵权,明面上无人敢与之为敌。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
何贵妃在后宫里高枕无忧。
而如今——
镜容想起沈星颂的话来。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正是立太子之际。
何贵妃虽无诞下龙嗣,却收养了一名皇子。
“所以呢?”
林子宴还未听懂他的话。
他只是隐约觉得,眼前这位梵安寺圣僧,将要干一件大事。
“何氏专权,”镜容垂下眼睫,“大魏要变天了。”
忽然一道惊雷,自天际劈下。
雷光夹杂着刺眼的闪电,将佛子的面容映照得煞白!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旭日和煦,眼下却是乌云密布,残云与冷风席卷着,汹涌而来。
这一场大雨来势汹汹。
所幸二人站在廊檐之下,才未被这雨水淋湿。
林子宴转过头,高声唤下人去取伞。
细细密密的雨帘,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溜一溜儿地从屋檐上倾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石阶上,听得人莫名一心慌。正出着神,下人已取来两把骨伞,林子宴接过雨伞,清了清嗓子。
“你先退下罢。”
“是。”
他一手攥着佛珠,一手将雨伞递到镜容面前。
佛子轻言了声,多谢。
与这雨水一道而来的,还有满院子呼啸的风声,他们二人立在长廊的风口正盛处,疾烈的寒风吹鼓镜容的衣袂,冰冷冷的雨水落在佛子袈衣肩头。
他虽是出家人。
却也未能在这满城风雨中,纤尘不染地全身而退。
更何况……
林子宴攥紧了伞柄,望向身侧之人。
瓢泼大雨之下,他一身皎皎风骨。在他的眉眼中,林子宴能看到大厦之将倾的悲色,看到亡也百姓苦的哀痛,看到外戚专权只手遮天的愤然。
更多的,他在对方这一双清冷自持的眉眼中,看到仁慈,看到悲悯,看到大爱与小爱激撞的阵痛。
他这一生,坚守道义,克己守礼。
恪守的并非仅是佛道,更是天下之大道。
“我爱她,她与佛经一般,都是贫僧所坚守的道。”
他的声音穿过这一片风雨。
“在泉村时,贫僧曾为夫人写过一份婚书。”
“婚书,”林子宴不解,“这又是何意?”
“贫僧在来林府之前,便已做好了决定,跟随沈公子入宫,扶持小皇子。宫中凶险,波诡云谲,此去九死一生。贫僧愿以此佛珠为信,婚书上镜容所言,一直作数。”
林子宴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佛珠。
此乃镜容随身之物,日日拿在手边,寸步不离身。
“若是贫僧能告捷归来,便以此为信物,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去而不返,定是无全.尸,甚至无衣冠。
林子宴攥着佛珠的手开始发抖。
也许是这风太过于寒冷,林三郎的嘴唇竟翻了白,他将佛珠攥紧了,深深凝望镜容一眼。
“你说的,婚书上的,一直作数。”
“所以,你必须要赢,必须要迎娶我家嫂嫂。”
“镜容法师,我等您!”
他立在原地,看着镜容撑着雨伞,缓缓迈入那一袭雨帘之中。
林子宴站了许久。
心底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言说、久久难以平复之感。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总会有人退缩,也总会有人站出来。
他凝望那一袭衣影,直到那道身形看不见了,林子宴才缓缓转过身。
一回头,就看见同样撑着伞、立在风雨中的葭音。
她纤细素白的手死死攥着伞柄。
“嫂……嫂嫂?”
她听到了,她都听到了。
雨水从她的脸上滑下来。
葭音全都听到了。
他要去救小皇子,要去救大魏,要去救这天下。
而她,要去救他。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葭音忽然想起来, 将才在会客前堂内。
佛子端坐于帘后,清雅温和的诵经之声。
明面上, 他是在跟温七置气。
一道道吟诵之声, 犹如潺潺流水,斯文地流显出来,那时葭音只顾着逗弄镜容, 全然未注意到,那时他念诵的是诀别之词。
佛子捻着佛珠, 声音如珠玑碰撞。
为她恭敬而虔诚地祈福。
祝她,在即便没有他的年岁里,平安,喜乐,康健。
后知后觉的情谊一下从心底里弥漫到眼眶, 豆大的玉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不知不觉中还掺杂了些冰粒子。新的一年来临, 寒冬却未曾过去, 门边儿新帖烫红, 那幅出自林子宴手笔的春联上也沾染上了湿湿的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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