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表哥,这是什么?”
程雍回头,面上忽的一紧。
表妹低着头,自然没看见他煞白的脸,兀自将那泥人翻过来,摸着小髻道:“做的跟真的一般,好俊的姑娘。”
她正看着,程雍已经走过来,从她手中拿走了泥人,小心翼翼放回匣中。
没什么,街上买的小件。”
表妹看出他神态里的紧张,托着脑袋笑道:“是表哥的心上人?”
程雍不语,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起,芝兰玉树一般睨着坐在方椅上的人。
莫要乱猜。”
哦。”表妹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我都要走了,表哥也没送我好玩的物件。今日有庙会,表哥带我出去逛逛吧。”
两家原是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想撮合两人成就一段佳话,只可惜这两人都心不在焉,程雍也就罢了,表妹也是得过且过的心性,临走了,只打听哪有好玩的,好吃的,便是婚事未成,丝毫也没影响到她的心情。
饶是天热也没消减了庙会的热闹。
来往的人群摩肩接踵,店肆鳞次栉比,叫卖的摊贩亦没有因为燥热而躲进阴凉,反而更加卖力的吆喝。
程雍看着表妹走在前面,轻快活泼的身影像个小雀儿一样,他展开折扇,轻扇了几下,才将那股潮湿闷热的黏腻感消下去。
日头是刺目的白,云彩乌青青的像蕴积了暴雨一般。
想是不出一个时辰,这庙会就得泡汤。
如是想着,程雍去买了两把伞,随即跟上表妹欢脱的脚步,往鹊仙桥走去。
还没走两步,就有一人急急追了上来,不管不顾将他拦下后,涕泪横流地哽咽起来,“程大人,程大人,烦你替我跟华儿说一声,我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就算她不去帮我救回父亲,我也不会怨恨她。
你让她,莫要诈死了!”
程雍蹙起眉头,周遭有不少人驻足,想是听到了说话内容,都来看热闹的。
程雍扥开她的拉扯,肃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
他转身要走,赵荣淑却不管不顾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去。
程大人,我知道你爱慕我妹妹华儿,你便是不想帮我们赵家,也不能称她死了啊。你把她交出来吧。”
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就算再不是,也是我在世上不多的亲人了,你…”
你究竟想作甚?!”程雍被她紧紧拽着,挣脱不得,他平生还未见过如此泼妇行为,不禁有些气急。
若再拉拉扯扯,别怪我对你动手。”
话音刚落,赵荣淑也不知怎的,咣当一声坐在地上,嘴里吐了口血。
她两手捂着前怀,像是被程雍打了一掌。
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依着表面的情形开始指指点点,猜疑不断。
赵荣淑跪伏在地上,声泪俱下的控诉。
程雍本就是斯文儒雅的君子,便是她满口胡言乱语,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在那直着身子,不卑不亢地躲避她的拉扯。
他幼时也见过赵荣淑,那会儿的她是个端庄大方的女子,见了外男都会低头含笑,哪里会是这副疯癫无状的模样。
他太震惊了。
以至于被气出一身汗来。
赵荣淑不松手,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也不知是为了钱还是为了自己,哭的气喘吁吁,浑无人样。
越哭越容易将自身情形融入其中,越来越觉得自己身世凄惨,也就哭的理所当然。
华儿你在哪?你出来见见我吧!…”
赵家倒了之后,所有的东西充了公,大房二房也分了家,二叔带着二嬢嬢还有赵荣锦她们搬去了城外。
他们手头没有余钱,不得不挤到一个小院生存,哥哥本来能去科考,却因着此事受了牵连,郁郁寡欢后,留信出走了。
爹娘相继病倒,本来人丁兴旺的赵家,成了连亲戚都不待见的破落户。她一个闺阁女子,咬着牙也不知该去求谁。
就算知道史莹给她二百两银子是阴谋,她也没有退路可走了。
有钱,爹娘就会好起来。
而赵荣华,顶多同自己一刀两断,她们也早就断了干系,她也不缺这份姐妹情谊了。
她不会拿自己怎样,更不会因为此事让自己去死。
赵荣淑抹了把泪,忽然想起赵荣锦曾说过的话。
大姐姐,你就没有一点嫉妒之心吗?从前你待她可是最好的,哪怕赵家人都厌恶她的时候,你也对她像亲妹妹一般,没有嫌弃。可她呢,你瞧瞧人家,根本就不在意你的姐妹亲情。
你对她好,她还觉得你是个笑话。
大姐姐,你真可怜。
又蠢,又丑!
明知道是残了腿后,赵荣锦的嫉恨之话,此刻却像利刃一般,刀刀不可避免地捅向她的心窝。
赵荣淑又哭又笑,“程大人,你快告诉我,华儿她究竟在哪?!…”
猝不及防的一脚踹来,赵荣淑像只破败的风筝簌簌地飞起来,咚的一声摔在地上,后背撞向树干,呕出一口鲜血。
周遭的人纷纷往后避开,原先嘈杂的人群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容祀甩开折扇,一拎袍尾,俊美的桃花眼微微一挑,斜斜睨向爬不起来的赵荣淑。
程大人也是你能攀附的,不自量力!”
第102章 如临大赦
他身量精瘦,腰背挺拔,又有一张极其出众的俊脸,身上所穿所佩戴之物都很是金贵奢华,且举止形态自负坦然,很难不让人多看几眼。
他握着折扇,透过扇面能看见那双令人生出寒意的冷眸。
程大人,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会被刁妇缠的无所适从。”
伴随着居高临下的嗤声,容祀晃了晃折扇,程雍已然反应过来,正要行礼,却被容祀挑着双手抬了起来,眸眼一对,两人心领神会。
赵荣淑的腰好似断了,落地时候的咯嘣声后,她如死鱼一般躺在那处,弯都不敢再弯一下,她低嘶着凉气,鼓鼓阴冷沿着口腔鼻孔窜入肺腑,她动了动手,蜷缩着手指抠进了土里,眼珠循着声响,在看到来人后,犹如被闪电劈过一般,满是错愕的愣在当场。
竟是容祀!
他居然过来给赵荣华撑腰!!
为什么?!
赵荣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嫉恨,凭什么?!
尽管幼时起她便知道赵荣华相貌出众,冰雪可爱,可那时的她根本不曾有一点不虞之心,哪怕赵荣锦赵荣绣时不时去找她麻烦,她赵荣淑也从未与她们为伍,合起伙来欺负她。
只一张皮相罢了,刑克双亲,还得仰着祖母的鼻息讨生活,哪里值得羡慕,分明可怜的很。
可就是这么一个可怜人,今日却活的能把许多贵女踩在脚下。
赵荣淑抠着泥土,唇角抖了抖,喉间发出哀鸣般的嘶吼,像是破烂风箱没命地鼓噪。
一双精致的靴子来到面前,绣云纹红缎面小靴,再往上便是月白色锦衣,腰束紫色镶玉蹀躞带,玉带板下挂着一枚绣黄婵香囊,颜色鲜亮,正映着夏日的气候。
一眼,便能瞧出是赵荣华的手笔。
赵荣淑抬着头,双目瞪得滚圆。
那人的声音似带了鄙薄嗤笑,“钱也得有命花才是…”
他余光一扫,赵荣淑后脊毛骨悚然,沿着那目光看去,堪堪瞧见爹娘被人押着,上了一辆马车后,马蹄子受了惊,狂躁的扬起来嘶鸣。
不…陛…求您放过他们…”
赵荣淑张着手,十指如枯槁的柴木,狰狞地抓向不知名的地方,额头上鼓了青筋,泪水糊了一脸。
正在亭榭驻足的赵荣华,松开手指,落下了帘帐。
轻柔的纱幔拂来,带着一股木槿花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送茶的小厮弓着腰,客气地将果子茶水奉上后,见她看河对岸的光景上神,不由自行开了口。
贵人怕是不知其中龃龉,那个被踹飞的姑娘原是赵家嫡女,从前传出来的名声最是大方得体,许是因为赵家分崩离析,刺激了她,这会儿竟像疯了一样,满口胡话。
谁都知道,赵家小小姐死了…”他压低了嗓音,眼睛咕噜噜转了圈,见无旁人后,又道:“下头那位光风霁月的公子,就是赵家小小姐的未婚夫,还是当今陛下为太子时给两人赐的婚,可惜了。”
赵荣华带着帷帽,白纱轻轻遮到颈下,那小厮单从她婀娜的身姿便隐约觉得其中是位顶好看的美人,那手指青葱一般,皙白如玉。
他抄着手,叹气道:“都说赵家是被那李氏害了,连带着百年的基业也救不了她造下的孽障,那二房跑了,大房木讷,没分到几个银钱不说,还给抵了债,这个赵家嫡女,眼下看来,也委实有些可怜…
早些年姚…凭着赵家那位小小姐的相貌,赵家算是来到了鼎盛时候,京中多少名门望族给了那人颜面,跟赵家结交,可惜了,树倒猢狲散…”
赵荣华从荷包里拿出一粒碎银,递到那小厮手中,“烦你做两道爽口小菜,再弄一壶果子酒,那冰鉴里头的酒太烈,要去名桂坊买。”
这小厮口若悬河,若不及时打断,恐他会扒着赵家那点事,说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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