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后知后觉地封锁宫门,还是让人去大街小巷寻找沈如霜,亦或是恍惚地坚信沈如霜就在偏殿等着他,其实都是想方设法在逃避一个答案,狡辩着印证他想的才是事实。
可是现在周恒之将这个答案送到了他面前,他哑口无言。
如果真的是心肠歹毒之人蓄意纵火,那为何偏殿会恰好只有沈如霜一人?为何所有奴婢都恰好有事离开?为何连贴身侍女玉竹都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为何.......那个黑影会那样明明白白地在殿中央,让他醒目地一眼看到?
就算他再想自欺欺人地逃避,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只有这场火是沈如霜放的才说得通。
她似乎实在是心软,就算想自戕都担心罪名会连累他人,连死都不舍得伤及无辜,费尽心思保全那些不相干的人才愿意无牵无挂地离开,这样的仁慈在萧凌安眼中如同笑话一样可笑。
但是她似乎又很心硬,竟然为了逃脱皇宫,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在人世间,连尚未出生的孩子都能够拉上陪葬,一点牵挂和念想都不给他留下。
或许沈如霜是故意立于殿中央,就是为了能够让他一眼就看到烈火焚烧着她的躯体,而他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在不断坍塌的房梁中挣扎着不能靠近,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他的美好迅速消失,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宣告她赢了,她并非什么都不敢做的笼中鸟雀。
萧凌安剑眉拧得越来越紧,心间如钝刀磨肉般疼得不是滋味,眼眶也有些酸胀,却并未有眼泪,只有眸中讽刺哀痛的笑意愈发浓厚。
从前他就觉得沈如霜痴傻,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输赢又有什么重要的?
若是他早些知道她那么想赢,让着她就是了......
“陛下,陛下!”周恒之看着陷入思绪久久不言的萧凌安很是担忧,焦急地一连唤了好几声,见他逐渐回了神才松了口气,恭敬又低沉地问道:
“陛下,可否要去见皇后娘娘最后一面?”
萧凌安似是没听到一般伫立在窗前,过了许久才极为艰难地点了点头。
*
京城极大,一城之内气象不同,宫内还阴沉飘雪,宫外的阳光却已然破空而出,且越往南越明亮温暖,照得人浑身都舒舒服服的。
沈如霜趴在城南客栈的窗边,在冬日珍贵的暖阳下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慵懒闲散如同巷子里毛茸茸的白猫。
这几日她都待在客栈中足不出户,吃穿用度虽然比不上皇宫中的精致奢华,但她的气色却一天比一天好,小脸不像刚逃出来时带着明显的忧愁和憔悴,愈发白皙红润起来,杏仁般的眼眸中也渐渐有了光彩,见了什么都亮晶晶的。
屋内传来了开门声,陈鹿归搓着冻僵的双手进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殷勤地解开了麻绳,将尚且还冒着热气的包子推到沈如霜面前,清俊的面容挂着窘迫的笑容,不禁摸着后脑道:
“这是刚出笼的包子,我买了你从前最爱吃的青菜肉沫馅的,一路都捂着,现在还是热的呢,霜妹妹吃些吧,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说罢,他薄薄的脸皮都泛着绯色,紧张地低下头望着沈如霜。
他自知这种东西根本不能和皇宫的山珍海味相比,但是身上银钱不多,还要顾着日后路上的盘缠和开书院,所以只能吃这些简单粗俗的东西,加之对沈如霜的心意与别的女子都不同,心中更加忐忑。
“难为二哥哥还记得我从前的喜好,我当然欢喜得很。”沈如霜笑吟吟地从窗边行至桌前,净手后拿起包子就不拘小节地吃了起来。
包子果真是刚出笼的,一口咬下去还冒着热气,鲜美的菜汁烫得她赶忙缩回了舌头,边扇风边喘着气,心中暗暗感慨这么些年未见面,陈鹿归竟然一直记在心里,可萧凌安却从未上心过。
在这间隙,她抬眸时注意到陈鹿归的手一直有意无意地轻轻抚摸着心口,像是忍受疼痛般脸都皱了起来,手肘撑着桌子许久未曾动弹。
“二哥哥,你怎么了?”沈如霜放下包子,关切地走到陈鹿归身边,拘于身份不好直接查探,但目光很是担忧。
“霜妹妹不必多虑,不妨事的。”陈鹿归赶忙朝沈如霜摆着手,咬着牙坐直了身子,笑得质朴又憨态,一如当年那个巷子里的书生,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刚刚我怕路上寒风把包子吹凉了,就一买来就放在放在心口的衣服里,兴许是烫破了一点油皮.......”
听了这话,沈如霜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轻轻拍了一下陈鹿归的肩膀,哭笑不得道:
“二哥哥何必如此费心?包子冷了照样可以吃,儿时在江南阿娘出去干活回来晚了,我又太小够不着灶台,都是直接拿小桌上冷的饭菜包子填饱肚子。如今我确实去过一遭那富贵地方,却也没养成娇气的习惯。”
她越是这样说,陈鹿归就越是窘迫和不知所措,无论平日谈诗论道多能言善辩,此刻都笨嘴拙舌地不知如何说话才好,只会继续笑道:
“我未曾照顾过姑娘家,霜妹妹又怀着身孕,我想着吃些热乎的总是好的,万一包子冷了吃的不舒坦,霜妹妹也是遭罪啊......”
沈如霜见他这般较真,也收起了那些打趣的心思,感激地道了谢,心间也感受到一阵平凡的暖意,这也是出了皇宫后第一次觉得有几分从前的意味。
其实她就是喜欢这样平淡又生动的日子,并不需要什么奢华精美的东西,也不必给予她至高无上的权位,很多时候一个热乎乎捧在心口的包子,足矣。
或许这就是她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原因吧,那里太美太好,但也极其残忍凉薄,最简单纯粹的真心反而成了最稀奇的东西。
见沈如霜专心地用早膳,陈鹿归也放松了不少,藏在袖中紧紧握着的五指也终于舒展开,但依旧不太自然地放在桌边,摩挲着木桌上粗糙的纹路,道:
“今日我上街买包子时,看见那些巡查的禁军已经全部撤走了,听说是因为陛下已经找到了先皇后的遗体,不再扰乱民间百姓的正常日子了。不如今日趁着这个机会,我们乘船回江南吧?”
沈如霜默默听着,面容上始终风平浪静,不见有一丝的意外和同情,将口中的食物咀嚼完后,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他们原本打算在她逃出宫的第二日就乘船离开,奈何不知萧凌安发了什么疯,非要说皇后只是逃走而并非亡故,让禁军在京城中大肆排查,连所有出城的马车和船舶都不放过。
那时陈鹿归整日提心吊胆,她也只能闭门不出,等着陈鹿归从街上买来吃食,二人紧闭门窗分着吃完,低声谋划着往后如何走,又猜测究竟还要躲藏几日,听得陈鹿归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
“陛下向来沉稳从容,这么做定是逼急了慌不择路,说不准他心里还是在乎你的,不然沈家获罪后他也不会那么宽仁。”
沈如霜笑而不语,肯定地告诉他不出三日之内禁军一定会被撤走,眸中却尽是轻蔑和鄙夷。
这段日子她也算是将萧凌安看明白了几分,知道他满心都是深沉的算计,贯会利用每一件事来做戏,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恩威并济的明君。
正如先皇后亡故此事,他故作深情固执之态,出动禁军让每家每户都知道他对皇后情根深种,继而天下人都称道从前帝后伉俪情深,连陈鹿归这样知道几分内情之人,都极易被他迷惑。
但是沈如霜根本不会信,只会觉得他这样的手段很可笑。
萧凌安自始至终对她都只有厌弃,怎么可能真的因为她的亡故而伤心呢?若是真有几分伤心,恐怕那也只是因为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吧?
从前萧凌安就觉得她很是碍眼,做什么都是错的,恨不得让她在这世上消失。如今她这般做了,难道不是正好成全了他的心意?皇后之位如今空置,萧凌安也终于有机会挑选一位他心中最贤良的高门贵女,从此以后再创一段帝后佳话。
沈如霜觉得萧凌安现在定是高兴的,说不准面上落几滴泪缅怀,暗地里还在养心殿开一坛美酒庆幸呢。等到丧期过了,应当会有比她更加娇贵知礼的贵女进宫,也会有人替代她的位置,最终为萧凌安生下他想要的孩子。
那位女子以后的日子会比她好过吗?萧凌安会不会给她几分真心呢?
沈如霜懒得去想。
反正萧凌安对她只有利用,哪怕她在烈火中去世,也要利用她来做一番深情姿态,一如从前沈家谋逆失败后她有了身孕,萧凌安迟迟拖了许久才处置沈家和封后,为的就是利用她拉拢人心。
就算萧凌安此时会有点真情实感的伤怀,她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他们找到的“先皇后遗体”其实只是一个谎言,那人是她当初随手救下的宫女淮叶。
在她放火逃脱的前两天,淮叶就已经在偏殿咽气了,弥留之际她们做了一笔交易,她暗中给淮叶的妹妹安排好差事,找一个轻松安稳的活计度过余生,而她隐瞒淮叶的死讯还放她出宫,用她的遗体骗过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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