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时刻刻告诉自己,现在的日子是再珍贵不过的, 能够和阿淮保持着偶尔的书信往来也应该知足,京城里的事情难免让她多思多虑, 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过往, 所以干脆就避而远之。
她怎么料到,那日说的竟是萧凌安的事儿?
“你看看, 你们这些街上人, 反倒还不如我们了。”李大娘颇为得意地扬眉, 神采中带着几分骄傲,却并没有贬低嘲讽的意思,拉着沈如霜在一旁的长木凳上坐下,绘声绘色地说道:
“不知你曾经听说没有,咱们这位陛下虽然有些奇怪,但登基以来确实不错,镇北将军一直有谋反之心,陛下宽仁了数年,他却仍不知足,前些日子竟然举兵造反,趁着陛下在行宫的时候杀进了宫门,幸好陛下早有防备,现在反贼已经全部剿灭,可是陛下当时坚守正殿,被那逆贼刺了一剑,恰好在心口一侧,很是凶险......”
李大娘说的生动有趣,时而紧张时而舒缓,眸光也随着所说的话语闪烁跳动,一看就是去街上看过说书了,听得沈如霜愈发愣怔和凌乱,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她还在皇宫的时候,就隐约可见季世忠的谋逆之心,只不过萧凌安是故意一直纵着,想要等他有了破绽之后一击即中,这也是他当初对付沈家的法子。
这些话听起来似曾相识,当年在冬猎的时候沈家谋反,不也正是中了萧凌安的圈套,看似他防备微弱,实则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是等着扑火的飞蛾自己跳进来,她再熟悉不过了。
现在所有人都在称赞萧凌安,斥责季世忠和同党,应当也是萧凌安想要的效果。
可是既然如此,为何萧凌安会中了一剑呢?
究竟是说书先生胡乱说的,还是冰冷的剑锋实实在在刺入了血肉之躯?是他在险要关头差点丢了性命,还是这也是他的一场戏,只不过演给了天下人看?
沈如霜的心绪凌乱得理不清楚,更是猜不透萧凌安的心思,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些都同她没有关系,她已经和萧凌安做了了断,只要阿淮无事就万事大吉,欲言又止地张合着唇瓣,犹豫了许久才上前一步,轻声问道:
“那他.....陛下,他的伤势如何了?毕竟咱们都是大梁百姓,都希望陛下万岁......”
是的,她是大梁的子民,关心一下本国的君王理所应当,上至朝中大臣下至街边乞丐,都应该关心陛下的伤势,万一他一命呜呼了对于大梁来说也是一场灾难,她的阿淮还那么小,总不能让他去面对这些。
一定是这样。
沈如霜如此想着,心中找回了曾经的安稳和底气,亦是仿佛为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片刻之后就恢复了镇定,轻咳一声心安理得地继续问着。
“这我就不知道了,咱们又不在那金子做的皇宫里。”
李大娘无奈地摊手,对于她来说,这些东西复杂又遥远,她只要知道陛下还活着就等同于无事了,具体的也没心思打听,田里的杂草她还拔不过来呢,也不会理解沈如霜的担忧,笑着打趣道:
“你瞎操心什么呀,陛下就算是伤势有些重了,宫里还有那么大个太医院呢,灵丹妙药用都用不完,出不了什么事儿的,顶多受罪多些罢了,倒是咱们呀,要好好想想今年的收成怎样才能好些。”
说着,她就把洗干净的碗碟搬回了屋内,让沈如霜若要打水就自便,扛着锄头就去地里了。
沈如霜的心绪还没有完全收回来,听了李大娘的话后下意识地点点头,目光还是黯淡无神,等到人影都走远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如往常地去打水。
她知道李大娘说的没错,暂且不说宫里有多少好东西,萧凌安可是踩着腥风血雨爬上来的,当年沈家的事情他眼皮子都没眨一下,难不成现在还能真的出事?
心口处中了一剑......沈如霜回想起李大娘的话语,脑海中描摹着萧凌安心口处的模样,想象着冰冷锋利的剑锋长驱直入地刺入血肉,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整个人都微微发颤,险些又拉不住手上的麻绳。
她赶忙将水桶拉上来放在地上,暗暗斥责自己又在胡思乱想。
谁说心口处就一定是正对着的?偏了一点也没什么事儿,就算真的有事,他只要还活着不就行了,其余的与她何干?
难不成她还能飞到京城去亲自一探究竟吗?
怎么可能?
沈如霜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荒谬可笑,断定是她猝不及防听说了这个消息才会乱了分寸。
她还要回去洗衣做饭,给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加餐,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
行宫的地牢潮湿阴冷,一扇扇冰冷坚固的牢门之内关押着数不尽的囚犯,有的凶神恶煞,有的惊惧惶恐,黑压压地挤在了门口,吵嚷和惨叫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充斥着沉闷的血腥气。
唯独尽头的一间牢房,只关押了一个人。
陈鹿归的手脚被绳子牢牢束缚在身后,口中塞满了布条,脸色苍白如纸,脸颊两侧都凹陷了下去,扑腾几下就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濒死的鱼般往上翻着眼睛,额角的青筋显而易见。
狭小的窗子里透进来一丝天光,照得他疲惫空洞的双眸微微眯起,随后听到耳边响起开门的声响,似是有人在簇拥之下走了进来,引得其他牢房地囚犯都吓得噤声。
陈鹿归也屏息凝神,一身上等织锦的白衣已经肮脏不堪,布满尘泥和鲜血,扭动着勉强转过头,却看见萧凌安伫立在他的面前。
他的眸中骤然间涌上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惊慌,呜咽着想要往后退去,可脊梁骨只能抵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眼睁睁看着萧凌安颀长俊逸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
萧凌安特意穿了一身石青色的绣金竹纹长衫,将心口处不断渗出的血迹恰到好处地掩盖在竹纹之下,挺拔的身子一如往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鹿归,让人一把拿掉了塞在他口中的布条。
“看来朕当初根本不应该留你一命。”
萧凌安的凤眸平静无波,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俯视着垂死挣扎的猎物,隐隐带着锋芒与阴狠之色,靴底发狠地从陈鹿归的蜷缩的手指上踏过,眸光却不屑地抬起,望着那珍贵的一缕天光。
地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陈鹿归本就一身伤,又是弱不禁风的文生,萧凌安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手指硬生生踩断了,虚弱地咳嗽几声,声音沙哑道:
“陛下想杀我,不如给个痛快!”
当初他带着霜儿离开京城之后,看似是远离尘世与世无争,实则是等待机会功成名就,只是他那时候太过贪心,既想要青云直上,又想要佳人在侧。
谁料最后的下场是回了京城后被萧凌安冷落,难得利用也是当做弃子,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能随意丢弃,好不容易留得性命,还只是做个苟且偷生的无名小官。
这时候就有季世忠的心腹朝他示好,表明他只要帮他们成就大业,自然会成为权倾天下的功臣,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何尝不知道萧凌安心机深沉,他跟着季世忠是九死一生,但他还是有着一丝妄想,沉浸在一场美梦中不愿醒来。
万一季世忠能够成功,成为大梁新的君王,那他作为左膀右臂就会让全天下仰慕,所有曾经轻贱过他,将他狠狠碾入尘泥的人,终将被他踩在脚下,包括亲手摧毁他仕途的萧凌安。
这场谋反是他一手精心策划的,自以为毫无疏漏,结果还是落入了萧凌安的陷阱,不仅让季世忠的精兵全军覆没,自己也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任由萧凌安处置。
陈鹿归惨淡地笑了,他恍然间发现这一生过得懵懵懂懂。
他自幼是街巷之中最聪慧勤奋的孩子,四岁开始就每日寒窗苦读,哪怕卧床不起也攥著书本,才华与抱负被人称赞过无数次,所有人都以为他能成为一代权臣,光宗耀祖。
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且一直坚信不疑,谁料好不容易凑够了路费来京科考,若是技不如人也就认了,偏偏是被权贵欺压才名落孙山。
若是当初没有贪心地想占有霜儿,若是再坚持几年继续科考,或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真的可以如旁人预料的那样青云直上,让十几年的梦成为真实。
可如今行差踏错,走上了谋逆的道路,他也不知究竟是命运不济,还是自己太过怯懦无能,当初满腔报国热血的少年又去哪里了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里只剩下功名利禄,再也无法忍受平庸的生活,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呢?
陈鹿归答不上来,只觉得终其一生,满是遗憾,他现在如同一只蚂蚁般任由萧凌安拿捏在手里。
对上萧凌安轻蔑又嘲讽的目光之时,陈鹿归心中的那根弦骤然间崩塌了,悲愤和绝望刹那间奔涌,不甘心被眼前之人一次次踩在脚下,反反复复被掌握命运和碾碎自尊。
凭什么他生来就要拼尽全力才能有一丝希望,而萧凌安生来就是大梁皇子,看似轻松顺畅地登上了皇位,享受着世人的敬畏和仰慕,如今又来折磨他呢?
思及此,陈鹿归发了疯似的阴恻恻笑了几声,笑得眼泪都滴落在了地上,抬眸对着萧凌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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