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愁是在谱曲?”薛岸在琴桌之间穿行而过,于她眼前驻足。她正托着书册提笔书写,薛岸稍稍探身低头看去,书页上记着些调子,凌乱非常。
她停笔抬头,笑眼弯弯道:“在改谱子。”
“我来听听——”薛岸倾耳聆听,轩榭内错位的曲调渐渐在心中归于原位,他恍然道:“是《离支词》。我记得却愁钟爱这首,如今是对这曲谱有何不满?”
“南风文弦有缺,奏曲时不能尽善尽美。昨晚酒宴的琴师有音弹错,但我醉时听来,倒是别有韵味。”她放下书笔,话锋一转道:“子湄哥哥,如今酒已醒了,快些说说你的法子。”
薛岸心脉忽得猛跳几下,不露辞色道:“张大人胸怀大志,有济世爱民之心。却愁若想圆他心愿,不妨任他为官上朝。至于能不能做到‘家家户户,团团圆圆’,便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与公主全无干系。”
她细细一想,旋即眉欢眼笑。
找到皇帝跟前时,皇帝正与皇后对弈,太子坐在一旁观棋。
她放缓脚步,目光扫过棋盘,看黑白棋子争锋之态,自正在沉思的皇帝手中取出黑玉棋子,点在棋盘上。皇后神情微凝,一丝不快转瞬即逝。皇帝定睛看着棋子落定之处,再观局面,发现只这一枚棋子落地,便助他扭转战局。
“好,下得好啊。”皇帝抚掌笑道,“对了,你不是聚着乐师们要谱曲子,怎么这会儿过来?”
“改谱的事有子湄哥哥帮儿看着,儿来是同父皇商量件事。”她提起裙摆,褪去绣鞋,在皇帝身侧落座。
皇后捻起枚白子,静静思考。
皇帝得闲,笑着打趣说:“又有什么事来作难我?”
“哪有难事?儿何时为难过父皇?”她笑吟吟靠在皇帝肩背,“儿这次出宫,经历了不少事情。”
太子从一旁桌案上端过青枣,搁在她手边,接着话说:“确是经历不少,一路上险象环生,听得我都心惊肉跳。父皇母后更是心疼极了。下回若再要出去,必得叫我们这些做兄姊的亲自跟着。”
“还有下回?”皇帝冷哼一声,“一回就把朕吓得够呛,再没有下回了。”
“有没有下回,父皇说了可不算数。”她捡颗青枣塞给皇帝,“正是出去看过,儿才觉得,儿应该将张湍还给父皇。让他在朝中为父皇排忧解难。”
“张湍?”皇帝转头看她,佯作不满道:“又是为他来的。刚从狱中将他捞出来,现下又要将他塞回朝里,还说是还给我。朕三年一考选出的状元,就是让你拎来捞去的?”
“父皇只管说依还是不依。”她坐直腰杆,扭过身子,背向皇帝。
无声间,白子落棋盘。
“这个张湍,是什么样的?”皇后含笑问说,“瞧来是却愁喜欢的。皇上依她就是了。”
皇帝看向棋局,直呼不妥,连连向着她招手道:“却愁快来,快来给朕看看,下一子落在那儿好?”
“不看。”
“你帮朕赢了这局,那张湍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如何?”皇帝赔笑与她商议,“这样,只再下一子,无论输赢,都依了你。”
她这才展颜欢笑,捏一枚黑子摆入棋局,随后跳下坐榻,蹬上绣鞋小跑着离开。刚得应允,她便直奔尚衣监挑选料子样式,要她们尽快赶制出几套崭新官衣。离开时见门外有名官衣男子正在等候,其面容清秀、身量颀长,好似从未见过。
“微臣大理寺少卿解悬,拜见公主。”解悬微笑行礼,又解释道:“曾蒙皇上厚爱,得赐金带。想着要日常打理,但又手笨,怕损毁金带,就送来尚衣监劳烦劳烦诸位女官。”
说话间,尚衣监女官将金带送出,交予解悬手中。
“大理寺少卿?”她回想一番,“张湍投案,就是你扫榻相迎?”
“公主说笑,确是微臣。”解悬收好金带,又吞吞吐吐许久,见她脸上已有不耐,才急忙开口:“微臣与张大人一见如故。听闻张大人如今正借住公主殿内,不知能否,能否拜访一二?”
对着解悬,她满心好奇,便准允了:“跟着来吧。”
解悬随她前往琅嬛斋。
琅嬛斋内藏书丰富,多是孤本古籍,等闲不与人看。自满月台归后,张湍心事重重,为平心绪,便在书楼内翻阅,看至入迷时索性倚着书架坐下,天将明时在书楼内沉沉睡去。待睡醒后,只简单梳洗便又沉醉其中。
她还未进琅嬛斋大门,次柳便寻到书楼,将张湍从书海中拉出。不由分说替他整理衣冠,告知他公主来了。
张湍被推去门前相迎,未到门前,便见门外除却那抹扰他心神的身影,还有一人。
解悬迎上前去:“张大人,士别三日,可还记得下官?”
张湍忍俊不禁,含笑提醒:“尚不足三日。”
“倒是妙哉。”她将张湍脸上松快笑容纳入眼底,对这解悬更添几分兴趣:“解悬,昨日中秋夜宴,我怎么没见到你?”
解悬摇首叹息,满面颓色:“说来惭愧,昨夜微臣也在席间,只因品阶稍低,距离公主略远。又因不胜酒力,半盏不足人就倒了,这就被几位内侍抬出宫去。今晨鸡还未鸣,就被内子提到院中静思己过。”
她哑然失笑,摆摆手道:“难怪从前都没见过你。你尽可在此与张湍叙旧。次柳,好生照看他们。”
送走赵令僖后,张湍携解悬进书房。
“皇上传来密旨,要我助你查案。”解悬一扫衰颓之态,合门将宫人尽数拦在门外,颇为严肃道:“张湍,这天底下想要她性命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将卷宗束之高阁,让这事儿不了了之,对谁都好。你怎就要逆天下万民之心,一意孤行?说让你不要插手,你全作了耳旁风?”
密旨只道要解悬全力配合张湍查明公主遇刺一事,并未陈明前因后果。兼之此前张湍挂心朱陶、吴狄二人审讯之事,解悬以为是张湍主动请缨,要为靖肃公主鞍前马后。即便如此,解悬亦要直言不讳,哪怕被张湍出卖,受罚受戮,他也认栽。
张湍探向袖中的手暂悬空中,不由问道:“天下万民心之所向为何?”
“祸国殃民之辈,死不足惜。有?????人杀之,便是为民除害。”
“解少卿,慎言。”张湍双眉蹙起,回看门扉,忧心隔墙有耳。倘若解悬这一番言辞被人听去,恐会招来杀身之祸。
“慎不慎言也已说了,要杀要剐我也认了。”解悬自袖中抽出卷书册,“朱陶、吴狄及随行侍卫一早问过,事无巨细都在册中,仅此一份。皇上有旨,我不得不帮你这回,但也仅限于此了。”
解悬转身要走。
张湍接过书册开口唤她:“解少卿。”
解悬不应。
“解兄。”
依旧未答。
他心下着急,连声呼唤,一声压过一声:“解兄,解无绾——解悬!”
“天底下会查案的不止我一人。”解悬无奈转身,“你要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何必叫我横插一脚,夺你功劳。”
“原来解少卿煞费苦心入宫,只是为见一个谄媚小人。”张湍气不平,冷脸呛他。
“这话我可没说。”
“设计巧遇公主,托词叙旧来会,难道不是煞费苦心?湍为立功,利用解少卿查案,难道不是谄媚小人?”张湍冷声讥道,“解少卿口舌之锋利,湍叹为观止。”
头回见张湍气势汹汹,解悬咋舌:“士别三日,确实应该刮目相看。”
张湍更恼,拂袖侧身:“解少卿既然要走,请便。”
“我忽然不想走了。”解悬拉张椅子坐下,“你是觉得委屈?那我倒要听听,你是哪里委屈。”
作者有话说:
①解悬,字无绾。解少卿是查案小能手,也是气人小能手√曾经的受害者包括但不限于楚净、薛岸
? 第75章
“送客。”
冷冷两字掷出,解悬回看向房门,见无动静,愈发心安。
“没听说你有这么大脾气,今日这是怎么了?”解悬仰靠椅背,幽幽叹息:“你在大理寺狱的邻居整日蹬脸骂你,也没见你还过半句。是我较他们好欺负些,还是回宫有了靠山?”
张湍心慌难复,忽忽不乐。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解悬置气,是股无名忧愤凭空而起,叫他烦躁不安。
“不说话?”解悬纳罕,“靖肃公主不知体统,重则危及江山社稷,这是新科状元殿前明志所言,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叫我这庸臣愚人听了热血沸腾。即便被锁囚笼,受尽酷刑殴辱,新科状元宁折不弯,叫我这钻营小人闻之落泪。地方生乱事,官场尽被屠,还是这位新科状元,冒死假传圣旨,不惜担上株连九族之罪名,也要安地方百姓之生计,叫我这自私俗人无地自容。他本该前途无量,造福万民,却惨被靖肃公主扼于深宫。你若仁心善心,不肯为他以血洗血,闭眼捂耳就是,我自不会怨你怪你。可你竟要助纣为虐,对舍己为人高义之士拔刀相向。我这粗鄙野人,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两句,你倒冲我横眉竖目起来。你对得起殿前那位新科状元吗!”
听其历数过往种种,张湍有所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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