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将布绢转交杨勤,杨勤潸然泪下,众将争抢罪责,尽被拦下。
赵令僖作军礼敬道:“将军高义。”
“将军高义!”
军中将士皆行跪礼,高声震天。
赵令僖默默退至营外,等候片刻,便见陆亭追来。
“先前有些场面话,想必陆少将军也不会相信。”她自袖中取出信函,“崔兰央我会带走,边军不动,母子平安。”
信是崔兰央所写,报平安,道离别。
陆亭捏皱信函:“你来边关,如此大费周章,只为按住边军?”
“只为按住边军。”
“你只要开口,我随时可带五万边军护你南下,平九省、进京城,助你坐回皇位。”
她抬眼扫去,眼中是轻描淡写的鄙夷:“五万边军离疆,夷狄随之南下,内忧外患齐来,这皇位任谁也坐不安稳。倒有一事,想请陆少将军帮个忙。”
“什么事?”
“方才听有位将军说,张湍传召免去陆将军军职,如今被囚营中,是真是假?”
“你要张湍?”
“陆少将军知我。”她微微笑道,“张湍负我,既已为囚,何必区分在谁阶下?不知陆少将军可否私下将张湍转交与我?对外只说人逃了便是。”
陆亭犹疑再三,最终答应。
赵令僖不在边关久留,队伍兵分三路,张湍由庄宝兴押送,带回陵北。
秋收后,起义军不再踞守陵北,向东燃起战火。赵令僖时常随军出征,无论战线推至何地,始终带着张湍,将其软禁帐中。军务繁忙,少有相见,但从不短其衣食,有时物资短缺,也必优先供给张湍。
辛娘曾不解发问:“如今九省都缺粮食,留着他平白又多张嘴。既是朝中文官之首,大士何不将他斩了祭旗,也好振奋军心。”
赵令僖知她性直,无奈回说:“正因是文官之首,更该留其性命。来日进京受降,朝中文武百官才敢安心归顺。否则若当我们是见人就杀的土匪,岂不是要殊死一搏?多添许多烦扰。”
辛娘似懂非懂,不再多问。
张湍日常起居由名少年参将照料,少年参将则同他学韬略、习兵法。他日日听营中将士来来往往,从少年参将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些许战况。再从话隙间,得知她的消息。
知其落败,辗转难眠,知其负伤,忧心如焚。
霜凋夏绿,寒来暑往,弹指间五六个春秋已过。
开隆十年冬,风雪满京城。
宫门敞开,赵令僖率军长驱直入,宣告大获全胜。
乾元殿寂寂无声,赵令彻独坐龙椅间,望着殿外纷纷下坠的雪片。雪地中站着京中文武百官,两侧是持械受降的起义军将。赵令僖缓缓步入殿中,挥手撤去殿内,殿中只余二人。
殿门唱着沉闷调子徐徐扣合。
“七哥,别来无恙。”
赵令彻声音沙哑,仿若历尽千百年沧桑:“十年未见,大不相同了。”
“十年整。”她转动身躯环望四周,“七哥鸠占鹊巢也整十年了。”
赵令彻絮絮道:“往日听战报,他们说你常在前线,躬擐甲胄,身当矢石。我就在想,你会是何种英勇模样。等到今日见面,竟不知说些什么。”
“久别重逢,应该叙旧。”
“时间太久,很多往事都难记起,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七哥想叙哪段?”
“少时不懂偏爱,受恩于人,想要报答,于是不顾轻重,冒领罪过,徒添笑柄。其后方知何谓有恃无恐,艳羡至今。”赵令彻缓缓述来,“偏爱加身,所以喜怒分明、不欺不伪、率性随心、安闲自得。”
赵令僖细细思索,抓出片鳞半爪的回忆。幼年误闯宫闱禁地,合宫上下皆以为她要惹来雷霆之怒,赵令彻自作聪明撒谎欺君,想要替她受过。但她将实情坦白,不仅未有怪罪,反而筑起座海晏河清殿。
如今回首,因缘始末?????不再扑朔。
被坦白与偏爱盖住的笨拙谎言,得以重睹天日。
可惜物是人非,今日万事了断,她不由惋伤喟叹:“年少时有羽翼檐瓦遮风挡雨,但到最后,所有的路都要自己来走。”
“那夜我叫舒之去寻却愁,许她荣华依旧。可是后来,火光冲天,湖面透亮。我在枯梅枝下找到舒之,他竟醒过来告诉我说,却愁在光晔楼内饮鸩自焚。却愁,那时就已薨逝。”赵令彻动作轻微,转眼看向悠悠灯火照亮的她:“他们说,你是慈航真人、观音大士。托胎转生,慈悲仁德。”
信她饮鸩自焚,信她神佛转生。
因她从来喜怒分明、不欺不伪。
他的左手向身侧摸索,动作迟滞,许久才抓到早早摆在身旁的国玺。
“但愿神佛慈悲,普度众生,化解天劫。”
他抓起国玺,勉力向外递出。
“子兰无辜,盼善待之。”
咚。
国玺坠地,沿丹陛滚落,在她脚前停住。玺印的一角裂开,掉下块碎玉。她拾起碎玉,抬头看向龙椅。赵令彻的姿态是从未有过的怠懒,依靠着龙椅扶手,倦倦合眼,自此再不醒来。
四名御医分别验明正身。
“怎么死的?”她问。
“面生红疮,口鼻沁血,是吞毒而亡。”
“这样也好。”
多年战乱随着赵令彻身死落幕。
不久,朝野议论不休。
文官集团言赵令僖虽曾被立为储君,但后遭宗室除名,其又是女身,女身称帝,亘古未有。再者赵令彻虽无子嗣,然前废太子赵令律育有一子,尚在人世,依礼法可继位登基。
追随赵令僖征战四方的诸军众将,则说帝位当以能者居之,辛娘等人更是直白,道如今是千军万马打出来的改朝换代,当以拳头为准,懒得与这些迂腐文官论什么正统礼法。
最终是赵令僖亲自往香安寺,将已剃度皈依的赵子谌带出。经礼部议定,更名赵结,于宗族玉牒中落笔,记为赵令僖长子。双方各退一步,争议方才平息。赵令僖即位,册立皇长子赵结为储君。
经钦天监测算拟定黄道吉日,礼部加紧筹备登基大典。各部变动、官员任免皆在议程,赵令僖连日昃食宵衣,接理政事。期间内阁奉命,将开隆十年间所出诏令条陈呈上。
登基前日,她照旧梳理赵令彻所下诏令,忽然见心觉有异,勒令内阁上下遍翻留档,始终未见那道圣旨。
内阁惶惶,询问缘由。
“开隆五年九月前后,曾有诏令至边军,免去陆文槛及陆亭军职,时任首辅张湍亲自传召,为何内阁没有记载?”
阁臣闻言,战战兢兢,中有一人颤声对答:“开隆五年,首辅张湍确曾赶赴边关,乃奉密令安抚边军,怎料,怎料——”
她喃喃接续后话:“怎料边军谋反,扣押张湍。张湍暗中出逃,却遭叛军所劫,为阶下囚,软禁至今。”
案间堆积的条陈诏令轰然倒坍。
她摆摆手,遣离一众阁臣。
军务政事费力劳神,她已许久没见过张湍,也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
惝恍迷离,神思游散。
倏忽间忆起,她听过他的消息。
在她回到乾元殿的那日,从赵令彻口中。
——“我在枯梅枝下找到舒之,他竟醒过来告诉我说,却愁在光晔楼内饮鸩自焚。”
枯梅枝,金笼台,就在光晔楼前,是她曾为囚玩张湍所建。原来她假死遁去后,张湍竟是重回屈辱地。
蓦然,赵令彻所言再次在她耳畔回响。
——“他竟醒过来告诉我说……”
是“他竟醒过来告诉我说”,而非“他醒过来竟告诉我说”。
张湍醒来,缘何会使赵令彻分外诧异?是他本不该醒来。
她怆然起身,竟难站稳。
她记得,寂元丹化酒酸涩难耐,她只饮下半壶。余下半壶,入了谁腹?金蝉脱壳,假死脱身,本该天衣无缝,张湍又为何能在城门前将她截下?
而今十载已逝。
口舌苦,肺腑酸,摧她双眉紧蹙,心头钝痛。
迷惘在心,为何有人生死无惧,却不肯履约践诺,与她再聚宣禹?她明明为他铺好前路,山间苦等半载,他为何不来?
“来人。”她竭力压下嘶吼,沉声招来内侍:“即刻宣旨召张湍入宫。”
昏昏日坠,摇摇灯明。
诏令自内阁出,远远递去宫外别院,张湍放下书卷,怔然晃神。
回神时,已进宫门。
宫墙泣红,如旧艳烈。
门内宫婢执灯捧衣静候,待到落轿,迎上前恭谨礼道:“请张大人随奴婢更衣,再行见驾。”
目光扫过灯影下的衣袍,是件官衣,服色绯红。他未推辞,随之更衣,恍惚似重回旧时,跟随宫婢穿过亭台楼阁、轩榭廊舫,最终在瑶池苑前止步。宫婢无声退开,偌大宫苑,仅余他一人。
越窗纸,灯影朦胧。
静等许久未闻人语,他方抬脚向前。或因久立,或因不安,动作徐缓,僵硬如木。
木门向内对开,幽幽暗香传来,带着稀薄水雾,抚过他的眉眼。
未再停留,继续向前。
绕过层叠垂纱丝幔,跨过道道门槛玉阶,终于内室顿足。两扇丝绢屏风并排遮住内里汤泉,隔有尺寸夹缝,可窥一隙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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