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视线再度交错。杏眸如镜,与凤眸相映,以水洗似的清澈,对上一丝鲜见的局促。
许是因心事在怀,今日的魏玘有些青涩。
他双唇微动,本想解释什么,却见阿萝坐往桌边,摘去发间木钗。
乌发骤然散落,如瀑的墨色流倾而下,被细白的五指聚拢一处、松缓地抓理,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响,又在背后重归于寂。
尔后,她旋身,垂手膝间,半仰着面儿瞧他。
她没有说话。但魏玘听懂了。
他来到她面前,将她纳入阴翳之中,用手里的绵布,卷过她云似的鬓发。
——动作极其轻缓,指尖也带着薄颤。
她任由他擦拭,始终没有动作。
他得以轻抚她的发与颊,蹭她盈润的耳廓,将雨珠点滴沾去。
此时此刻,在他掌下,她像一只温驯的小兔。
可他再清楚不过,她并不是温驯的小兔。小兔不会如她这般,用明亮、净澈的眼眸,直白地盯住他,烧光他所有退路。
魏玘意识到,阿萝在等他开口。
他低目,与她对望,话语滞留半晌,终于滚落舌尖——
“这几日,我始终在想你。”
阿萝眼眸一眨。
“也在想……”魏玘顿了顿,“蒙蚩的事。”
听见蒙蚩,阿萝软睫轻颤。
魏玘觉察她变化,不禁蹙眉,将出的字句哽在喉头。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她开诚布公,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他动指,描摹她小巧的耳廓,思绪愈渐清晰。
“我不该做那些错事。”他道。
“不该刚愎自用,不该罔顾你意愿,也不该隐瞒你处境、隐瞒你阿吉所做的一切。”
“可我……怕你无法承受。”
话到此处,魏玘收声,游走的指尖也逐渐停滞。
一时间,二人陷入静默。
直至魏玘落身、与阿萝相对而坐,室内才又有了声音——
“十二年前,我不通凫水,被人推入池里。”
阿萝一讶,未曾料到如此话题,不禁眨眸,打量魏玘。
魏玘眉宇岿然,神色平静。
他抬腕,一壁擦拭雨水,一壁续道:“我生母救了我,将我带回寝宫。她告诉我,我兄长决心杀我,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遇险。”
言罢,他勾唇,牵起自嘲的哂笑。
“可这也并不是第一次。”
——远远不是。
落水之前,还有小褂里的毒蛇,宫宴上的花生酥,秋狩时的野狼……
当意外不断重复、指向相同的结局,唯一的缘由只有必然。
在无人觉察的岁月里,魏玘凭借着天生的运道,屡屡逢凶化吉,逃过亲人的谋害。
他本该感到庆幸,因他每一次遇险,都是一场致命的赌博,但凡失之毫厘,他就无法生存,更不可能坐在此处、抚摸心上人的脸庞。
他更该感到悲哀,因加害者同他血脉相连,而庇护者与加害者大同小异。
但在此刻,魏玘并不感到庆幸或悲哀。
阿萝看着他,只见他若无其事、拭过她颊侧,一双凤眸黑沉、幽深,宛如无波的古井,泛着阒然的冷寂。
她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除了她,他的眼里空无一物。
魏玘很清楚,他再也不会为血亲的背叛而悲哀。
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之中,他从前拥有的、感受亲情的能力,早已被勾心斗角所磨平,只剩下麻木不仁、居高临下的冷漠。
如今的他,已能游刃有余,将血亲视作敌人、工具、棋子、玩物、祭品。
他成为了可怕的怪物。
偶尔,他也会想——倘若流光倒转,在望不见来处的那条路上,有人能帮他一把,不让他孤军奋战,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他只得厉兵秣马,朝干夕惕,枕戈待旦。
可后来,怪物遇见了一道光。
这道光起先微弱,以纸的形态出现,飘过他面前,倏而化作烂漫的萤火,温柔地包裹他,令他惊艳、讶异、怦然心动。
昏黑的世界从没有这样的光芒。
他动了私心,做了贪婪的恶徒,把光藏入手中。
于是,他的光再度变化,燃起不熄的烈焰,烧痛他掌心,让他险些退缩、却又痴迷她暖意。
他忍着疼,捧起她,看她慢慢地聚焦,凝成小小的一粒星子。
一切都在变好。他守护她,而她照亮他。
可忽然间,他发现,他的光与他有同样的命运,也在抉择的高崖摇摇欲坠。
魏玘的拇指摩挲着,揾过阿萝的睫扇,惹得她杏眸微眯。
“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
他想守住他的光,护住她的清澈、单纯、善良与美好——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只是,他终归错了。他低估、看轻了她,没有发觉她涅而不缁、汲痛生长的能力,伤害了她的情感,也否定了她的过去与抗争。
“不论初心如何,我都做错了。”
“我该向你、向蒙蚩……好好地传达歉意。”
魏玘修指微动,挑起一缕松落的乌发,替阿萝挽至耳后。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毫无退避,口吻也郑重其事:“你的阿吉是令人尊敬的勇士。你是勇士的女儿,不当受任何人掌控。”
至此,阿萝脸上的雨水已被尽数擦拭。
魏玘停下动作,沉沉地瞩她,一时敛尽声息,等待她的回应。
可阿萝没有开口的意图。
她睫羽扑扇,自椅上起身,留下一道纤薄的背影。
魏玘怔住,不解其意,尚且来不及发问,便见她抬起两臂、向身后交叠。
阿萝握住长发,虚虚拧成一股,往左肩前拢去。
雪光一闪,肤如凝脂——纤长的颈子显露出来,曲线温柔而流畅,半遮于松弛的襟领,隐约可见光洁的背脊与沟窝。
就这样,阿萝背对魏玘,重新坐回椅上。
“你接着擦吧。”
她说着,以指尖点上肩胛:“这边也沾了些雨。”
“冰冰凉的,贴得我不大舒服。”
魏玘闻到了熟悉的淡香。
他心口愈烫,长指攥了又松,遵循她指引,拭过雨后的肩背。
纵有布料相隔,他依然能感觉到,她肩头圆润、肌肤细腻,像松软的柔雪,令他下意识放轻力道,生怕不慎碰碎了她。
莫名地,他感觉今日的阿萝有所不同,更像一片细小的羽毛,在他喉头轻轻扫过。
这意味着什么?
对他方才的陈述、往昔的过错,她作何想法?
不待魏玘细想,阿萝先出了声——
“还有呢?”
“什么?”
“除了方才那些,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魏玘手腕一悬,神智些微收拢。
他垂眸,耳尖发烫,为自己方才的心猿意马,生出薄薄的赧意。
她太漂亮、太可爱了,牵绊他神魂,让他移不开眼。可他确实还有话要说,只能回归心神,继续解决未竟的问题。
“你身世的真相,系我自辛朗处得知。”
谈及辛朗,魏玘眉关淡拧,不自觉间易了自称:“在你参与医问之试前,他来找过本王,想让你放下前尘、认归王室。”
“当时,本王觉他可笑,将他……”
“咳。请走了。”
在他眼里,无论是辛朗还是巫王,都对阿萝有所亏欠。如要他来处置,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眼下……”
魏玘眸光一敛,道:“你的态度,就是本王的态度。”
——明面儿上的态度。
如何对待辛朗或巫王,终归是阿萝的私事,合该由她自己决定,他保持尊重。但警告巫王、庇护阿萝,则是他的私事。
狡兔尚有三窟,可不能说他骗她、瞒她。
“还有……”魏玘话锋一转。
他拂去她肩头的水露,拈起衣缕,贴往她身后,藏起雪似的肤光。
这个动作欲盖弥彰,像是为掩饰他不算君子的视线,又像是为压下他此刻的局促。
后话为证,魏玘确实理亏——
“昨夜,我听见了。”
阿萝的身姿原先平稳,听见这话,双肩微微一滞。
魏玘气息紧绷,乍听是冷沉,只将忐忑纳入话梢:“你安慰杜小娘子时,我就站在墙外,听见了你与她的全部对话。”
“所以……”
阿萝的声音清凌凌的:“所以什么?”
魏玘默了片刻,试探道:“你……知道照金山吗?”
阿萝静寂无语。
魏玘见状,心里底气渐失,索性沉下目光,不再看她。
他径自道:“我是听梁都尉说的。”
——翼州是巫越两国的关隘,梁世忠常年戍守翼州,自然比魏玘更了解巫族的习俗。
“照金山乃巫族神峰,常有巫人行祭灵仪式,埋葬亲人遗物于古枫树下,助亲人轮回转世。”
魏玘从来不信鬼神,只视之为弄权利器。可对祭灵仪式,他无比希望它真实、有效。
他敛息,在心底落下一声叹,才唤道:“阿萝。”
阿萝没有回头:“你说。”
魏玘低声道:“你可否……再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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