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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 [强推] (遗珠)


  她又愧又急,放下荷花,跪在地上,匆匆挥臂,去拾散落的纸卷。
  一页,又是一页。
  阿萝捡起纸张,再翻腕,将之理齐、顺拢,动作自如。
  ——直到目光一掠。
  巫文映入眼帘,熟悉,也陌生。
  “这是……什么?”
  ……
  是夜,朗月清风。
  距离裕门近百步处,魏玘下了马车。
  他负手,遣开川连、杜松等随侍,只身一人,向肃王府走去。
  月色无垠,延展足下,宛如雪路。
  魏玘心口灼烫,杂有思念、眷恋、期待、局促,同时翻涌胸膛,百感交集。
  他清楚阿萝要做什么,也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可他该如何回应?
  他也茫然、青涩,与阿萝相遇,才初尝情爱。
  魏玘不知道。他一壁前行,一壁望月,而月儿不会予他答案。
  他只得自己想,便从水似的月里,看见稚鹿般的眼眸,正弯弯笑着,大胆又羞怯——她总这样看他,全将情意写入眼底。
  今夜过后,二人即将心意相通。
  孤独常与权力相伴。欲为王事,可否与人白头偕老?
  魏玘从前不能,遂以婚姻作筹,为求生机一线,抛却身外之物。而今,他竟生出渴盼,愿与她彼此扶持、相伴余生,不容旁人打扰。
  念头一刹而过。
  若他为帝,如何立阿萝为后?
  这是很长的路,艰险无比,需他付出、交易、牺牲、厮杀、算计,点滴谋划——在此之前,他必须先赢下自己的战争。
  渐渐地,月光变得悠长。
  王府的模样愈发清晰,裕门近在咫尺。
  魏玘来到府外,示意典军噤声。
  他默立,静候一阵,直至按下紧张、消弭局促,才提步。
  “吱呀——”朱门开启。
  面前,辉火如豆,由近及远,好似银河连绵。
  倒影池上,波光粼粼,漾起纸船洁白,承有月芒细碎,玲珑又精致。
  魏玘知道,这是巫疆的定情仪式,名为采月亮——纸船游荡,盛满清辉,由后生采撷,受蝶母祝福,为女郎摘来天边的月光。
  他上前,慢慢走去,在倒影池畔、卵石径尽头,看见了他的姑娘。
  阿萝背对着他,裙袂飘盈,乌发轻挽。
  她着了长裙,是蜡缬的蓝染,褪去半色,泛出柔古的紫意。一点冰纹停于裙袂,绣有青鸟与枫枝,技法精妙,系她亲手所作。
  月光如纱,勾出她一袭纤细的薄影。
  ——如此娇小,也如此清晰。
  魏玘的心跳得很快,急促又蓬勃,几乎撞出他胸膛。
  他的腹稿被打散,但无暇重整,只不可抑制地落下足步,向她走去。
  距离逐渐拉近。
  阿萝转身,面朝魏玘,静静凝他。
  魏玘怔住了。
  他看见,她眼里有光,瞬息闪烁,便如流星一般,迅速坠落下去。
  “子玉。”
  阿萝的声音颤栗着。
  她手中拿着什么,轻而薄,迎风飘荡,似是纸张。
  “你为何假装成我阿吉、给我写信?”
  作者有话说:
  [1]引自《阅微草堂笔记》。


第58章 芝兰泯
  这个问题无人回答。
  倒影池边, 唯有良久的静默。
  石径上,阿萝临水伫立, 倒影纤瘦、单薄, 转瞬被晚风揉皱。
  风声喧嚣,鼓过耳畔。
  魏玘能感觉到,他的心在收紧,像被人攥住深处, 一点一滴地挤走气息、榨取血脉。
  “哗啦——”纸张烈烈卷动。
  下一刻, 白光奔逃, 飘离少女的指间,如雪般纷飞而下。
  无穷的白笼罩着二人, 滚至魏玘的靴尖,抵上阿萝的裙袂,遮蔽船顶的月光, 倏而跌入池里。
  一点墨痕洇开, 被水濡湿,几乎将内容吞没。
  可他们都清楚那里写了什么。
  最初,是苍润的铁钩, 严冷遒劲, 曾写下含章可贞,成为悬殿的匾额。随后,苍松折腰,铁钩脱骨,处心积虑, 将自己磨成旁人。
  从笔画到符号, 练字的痕迹逐页可循, 近垒出一寸之厚。
  再之后, 是经历、叙事与口吻。
  自述之人分明颀长、清减,以剑为兵,眉宇俊美,却随书信记载,愈发高大、魁伟,别上巫疆的腰刀,折出目窠微陷、黝黑质朴的面庞。
  ——阿萝吾女,展信舒颜。近日临抵西峡,水秀山明。
  ——阿萝阿妹,你近来过得如何?霞山很美,阿吉很喜欢。
  ——阿妹,可好?虎水鱼肥,带回给你吃。
  措辞由生至熟,语气越加相似。若非行文戛然而止,定能以假乱真。
  对此,魏玘心知肚明。
  许多个深夜,他曾挑灯案前,听更漏点滴,遍览巫疆舆图,规划莫须有的行程,句句斟酌、字字删改,让自己死去,捕捉蒙蚩的游魂。
  如若顺利,完成的信件会被交予阿萝,自出走、游历至患病、临终,填补十八年的空白。
  魏玘想,蒙蚩需要一个结果。
  这名温厚的勇士,呕心沥血,倾尽善意,拯救无辜之人,不该像野狗一样死去。
  于是,他模仿、伪造、编撰,织造善终的假象,既能保护阿萝、免她受真相刺伤,又能让蒙蚩回归她身旁,与她体面、温柔地告别。
  这是件好事,是为了阿萝和蒙蚩。
  魏玘以为,自己坚信这点。但在此刻,他为何无法开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阿萝道。
  魏玘抬目,对上一双杏眸,在内里捉到清光,似是她漫开的泪水——很烫,穿梭如丝,越过二人的间隔,淌往他心头,却几乎冻伤了他。
  “你为何要写这些信?为何要……这样做?”
  阿萝颤抖着,也迷茫着。她绷身、攥指,好像唯有这样,才不会被洪流冲散。
  这洪流自何处而来?往昔种种并非无迹可寻。
  本是一丝异样、一点微痕,于不经意间汇聚,最终积羽沉舟——
  “为何你见过我阿吉,却不知他颈上有黑鸟印记?”
  “那印记……为何与追杀我的人相同?”
  “还有,关于我阿吉的病,悲田坊坊主……为何不曾知会巴元阿翁?”
  “辛朗、辛朗他……为何说我是他妹妹?”
  “你又为何哭泣着、抱住我,说你……要保护我?”
  疑问倾倒,字句破碎,自阿萝唇间流泻,与她的心神一样跌宕。
  她的眸在颤,仓皇、茫然,光芒缥缈,水雾难消。可其中尚存一簇火,在风里微弱、摇曳,几近残败,仍要执拗地凝聚。
  “为什么?”
  阿萝迫切地追寻着答案。
  “子玉,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困惑、惊惧,感觉自己如溺深水,只能抓住唯一的稻草。
  可又一次,无人应答。
  面前,魏玘默立,双唇紧抿,未曾松开分毫。
  阿萝与他对望,透过泪眼,看见一点颤抖,聚焦他双眸——细长,微小,宛如冰面裂痕,藏起深水,甫一碎开,就要奔泻而出。
  是什么呢?那深水里涌动的情愫。
  多是浓郁的悲,杂有近乎疯狂的冷静,与一丝难察的低怯。
  阿萝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她踉跄着,走上前,攀住魏玘的手臂。
  “带我去悲田坊。”
  她脸颊苍白,唇失血色,气息也微弱,飘往魏玘耳中。
  “现在就去……我现在就要去。”
  魏玘的步伐纹丝不动。他只伫立,身影受月锋磨砺,像难撼的冷山,也似无声的尖刀。
  他垂眸,望着她,眼底的冰痕又裂开一点。
  随后,他展臂,将她搂入怀中。
  “别去。”魏玘道。
  他抬掌,抚上她乌发,在指间反复摩挲。长指的力道很轻,相当温柔,若没有点滴加重的臂力、逐渐收紧的怀抱,几乎惹人安眠。
  如他所料,身前的少女挣扎起来。
  她拧动、踢打,用尽力气,试图逃离此刻的束缚。
  魏玘拢臂,愈深地搂她。他背脊颤抖,胸膛振动,始终一语不发。
  突然,挣扎停止了。
  少女怔住,纤薄的身子颤动一下,迎来良久的僵滞。
  魏玘沉默着,也等待着。
  他等到她缓慢、无害的动弹,像受伤的兔,徐徐退却,与他拉开距离。
  阿萝出奇地平静。
  她抬眸,凝视魏玘,开口道——
  “他死了,是吗?”
  魏玘低眉,也看她,以眸底幽燃的灼火,对上她泪眼的寒凉。
  终于,他回答道:“是。”
  “十三年前,离开那夜,受巫王所杀。”
  话音刚落,少女的身躯倏然一颤,很快凝定,指节泛出青白。
  魏玘勾唇,牵起薄淡的笑,却未达眼底。
  ——是哂他自己,别无选择。
  “你留在肃王府时,我尚且未得蒙蚩音讯,遣人多处探寻,最终追至辛朗处,方才知晓蒙蚩下落,一并掘出你真正身世。”
  “蒙蚩并非你生身父亲。”
  “你是辛朗的妹妹、巫王的女儿。”
  他嗓音沉哑,气息滞悬喉腔,哽得心口硬疼。
  “你降生时,恰逢巫疆地震,故而祭司妄断你身负孽力,引来巫王杀令,命蒙蚩斩你头颅,平息蝶母怒火。蒙蚩不忍,将你带离王城,隐居于山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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