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将军!”
阿尧灵活地跳过地上的土坑泥洼,如一只雏燕, 扑棱着翅膀飞到云清澜面前。
他忽闪着眼睛, 在云清澜和秦朝楚身上看来看去。
云清澜每次来都带着一堆平日里看得见吃不着的稀奇玩意,对阿尧来说, 简直是要比过年还高兴。
听到“云将军”三个字, 屋中华霜也慌忙放下手中活计, 擦擦手迎了出来。
“云将军,您这是···”
这不逢年不过节的,云清澜竟又带了一堆东西,华霜见状一愣,略显局促地站在屋门前,露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表情。
“嗯,今日休沐,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
云清澜倒是渐渐习惯了这般不请自来的叨扰。她跟着华霜进到屋内,四下环顾一圈,却没见郑老伯的身影:“郑老伯呢?”
“阿爹他,他上工去了。”华霜小心翼翼地接过云清澜递来的一众物什,将其整整齐齐放在墙角,又站在云清澜身侧拘谨地应道。
“上工?”云清澜一愣。
“陛下要盖飞仙台,阿爷去当短工去哩!”
阿尧年幼,不晓得尊卑规矩,在云清澜面前反而是最自在的那个。他一边舔着从云清澜手中接过的糖人,一边含糊不清道:“飞仙台的人嫌俺小不让俺去,等过几天俺过了十岁生辰,就跟俺阿爷一块去!”
飞仙台是专为武帝修筑的祭祀台,李玄臻一心修道,朝会时云清澜曾听吕莲生提起过,待飞仙台落成,再有请神祭祖的事便都改在此台。若日后陛下飞升,也都在此台做飞升仪式。
寻工请匠造飞仙台是陛下的意思,对此云清澜无权置喙,她默了片刻只皱眉问道:“郑将军的抚恤金还没下来?”
二月里的倒春寒能把人冻成冰,可云清澜进屋后四下看了看,屋角土炕一片冰凉,炕洞里更是一团黢黑,竟是连一块炭火干柴都没看见。
说起抚恤金,华霜一怔,诺诺地捏了两下裙角,却没有说话。
看华霜的神情云清澜心里也明白几分。
锅中无米,草顶无炊,云清澜心头再度淤出一口怒气。
年前往户部讨要,刘志就借着放粮赈灾一事再三推脱,可如今请神宴已过,阵亡将士的抚恤却迟迟没有下来。
没了郑连桥,郑老伯一家即是阵亡将士的家眷,又是家无壮男的难民,阵亡的抚恤发不到他们,赈灾的钱粮为何也没有发给他们?郑老伯年过六旬,竟还要去飞仙台挥锹动锨地谋生活,这叫他们这些为官为将的情何以堪?
思及此,云清澜便再也坐不住了。
她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抬脚便往屋外走去。
恰巧华霜端了碗新烧的水过来,见云清澜起身,她端着瓷碗踟蹰片刻,似乎不知还该不该上前。
云清澜见状只道:“嫂嫂不必麻烦,青风忽然想起军中一些急事,便不多待了。”
闻言华霜也不多问,贵人事忙,又如何是她打听得的?她只听话地将瓷碗放在桌边,打算送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出门。
弯腰展臂间短促的衣袖露出一截纤细手腕,和其上颇有些醒目的淤痕。
云清澜眸光一滞:“嫂嫂这是?”
华霜顺着云清澜的目光看去,落到自己腕间时慌张地拽了拽袖子,只在掩住那一片红痕后结巴着低声道:“前几日做活时一不小心。”
“如此,那嫂嫂平日多注意。”云清澜闻言点点头,不疑有他。
华霜虽是穷苦的妇人,但生的温婉秀丽,白皙的手腕稍有些磕碰就容易留下淤痕。
“云将军要走了吗?”阿尧捧着糖人跳下土炕,赤脚踩在地上。
“嗯。”土炕旁散落着两只草鞋,干草编制的鞋底单薄,不知是如何在这寒气刺骨的二月里给阿尧御寒的。
云清澜在阿尧赤着的脚上看了看,那双年关里才舍得穿一次的黑布靴,想来早就被华霜收到不知何处去了。
“过几日再来看你。”
云清澜想了想,到底是没说那句鞋子过几年就不合脚了的话。
“过几日阿爷祭拜土地仙,那时云将军会来吗?”
祭土地是庄稼户一年到头除年关外最要紧的事,不过此事没有固定的时间,只约莫在二三月里,寻个风和日丽的好时候。
农户们在这一天里祭拜土地仙,供奉四季神,祈望着给今年求个好收成。
阿尧上前几步,一双乌黑的眼睛紧紧盯在云清澜身上。
云将军虽看着没有阿爹年纪大,但云将军是阿爹的将军,那就也是他们的将军,云将军给阿尧带好吃的,云将军是个好将军。
“阿尧,莫要瞎说!”华霜一惊,短促地斥了阿尧一声,
“会来。”云清澜却应了一声,点点头道,“那就那时再来看你。”
“好!”阿尧兴奋地叫了一声,“伍将军也一块来!”
伍将军虽看吓人些,但跟云将军一起的,肯定也是好将军。
先前在郑老伯家中吃饭时,云清澜一时不慎叫了句五皇子,秦朝楚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应罢声,随即笑称自己姓伍,名隍梓。
没想到秦朝楚竟也在邀请之列,阿尧这句话别说云清澜,就连秦朝楚自己听了都罕见地一愣。
“你这小子,怎这般没规矩!”华霜是吓得直冒冷汗,生怕阿尧再接着瞎说,拽着他的衣袖扯动两下,就将其扯到自己身后去了。
谢绝华霜的一路相送,云清澜脚步匆匆,几息就走出了前往郑老伯家的田埂小路。
“云将军可是要去户部?”
秦朝楚身高腿长,不疾不徐地跟在云清澜身侧,对云清澜心中所想也有所洞悉。
“年前我曾去拜访过刘大人。”云清澜只淡声道,“不知刘大人那边可是又被什么事耽搁了。”
云清澜虽心中恼怒,但毕竟同朝为官,她还是说不出什么发狠的话。
“在下记得上次在郑老伯家中时云将军曾提起,钱粮都拿去赈灾了。”秦朝楚想了想道。
赈灾?云清澜眸色愈沉。
城南街市不如中元大街上热闹,少见了风车糖人一系列小玩意,多是些梨子红薯类的寻常吃食。云清澜的脚步停在街角一个须发皆白,不甚起眼的老人面前。
这老人年约八旬,衣衫褴褛,陋不避风,瘦骨嶙峋地蜷缩在墙角,好像风一吹就能被吹跑了似的。
“既是拿去赈灾,为何街上还有这么多饥肠辘辘、无家可归之人?”
云清澜语气沉沉,听起来不像是在问秦朝楚,倒像是在问她自己似的。
老人阖着眸子,枯瘦手指紧紧捂着肩上破洞的棉絮,云清澜盯在老人身上看了会,两只手在身上上下摸索一番,才想起今日出门带的银钱在中元街上时都用光了。
正此时老人面前的碗里突然响起几声银钱碰撞的叮当声。
蜷缩的老人睁开眼,正看见秦朝楚收回投放银钱的手臂。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老人当即直起身,对秦朝楚拜谢道。
“非我所意,谢旁边这位公子便是。”
可秦朝楚却好像并不愿受这感激似的,他面色疏冷,只淡淡地扔下这句话,就微微侧开身避过老人的礼,继续朝前走去了。
老人闻言又对着云清澜千恩万谢了一顿,见老人拿着银钱踉跄着跑向最近的粮铺,云清澜才缓缓收回目光,抬脚跟了上去。
“五皇子是觉得没必要吗?”云清澜一边走,一边扭头问秦朝楚道。
秦朝楚形容冷漠,眸底无波,若非她驻足,街边这些孤苦难民,他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
“云将军帮得了这个人,却帮不了所有人。”
秦朝楚没有看她,他目视前方,不论是在衡芜山中说起龙虎军将士们的性命,还是在此刻谈论起武朝难民,秦朝楚身上总会透出股近乎冷血的绝情:“旧制未除,扫一屋又有何用?”
云清澜眼底透出失望:“说到底,他们终究不是稷元的子民。”
秦朝楚闻言挑眉:“他们又有何不同?南北之战,稷元死伤不比武朝少几分,难道入了黄泉,还要再分个敌我?”
秦朝楚顿了顿又道:“在下非是要与云将军论国别之分,在下只是觉得零星的恩惠,难以左右大局。”
丰功伟绩从来都是用鲜血浇筑的,而历史的车轮则会碾死所有人。一如世间终会奔向正确的未来,但未来里并不会有所有人。
云清澜似是一怔,秦朝楚见状索性继续道:“云将军偶遇老翁,又在郑将军家几番往返,他们才能因此受惠,可京都无衣无食的老幼又岂止这一处,他们又该如何呢?”
他们注定是历史的弃民。
天下将乱,他将于乱世立新典。可这乱世刀剑无眼,他时常忧心这个被自己捧在心尖的人儿会被无望的刀剑刺伤。
与其那时候痛彻心扉,到不如早早看清这一切。
“可他会活着。”却听云清澜颇有些执拗道。
“可五皇子也收到了阿尧的邀请不是吗?”
云清澜再度抬头,定定地看向秦朝楚,漆黑眼眸深处灼灼地亮起火光:“寒屋陋室,把酒言欢,难道这些,都没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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