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雄飞年过五十,又在军中任职三十余年,他自认老成持重,说起话来就更是不自觉地带起一股长辈教训晚辈的做派。
云清澜闻声看向远处。
依旧是乌云密布的无月之夜,将士们替难民搭起的帐篷就紧挨着龙虎军营,那里人声鼎沸嘈杂非常,云清澜就静静看着那不远处燃起的绵延不绝的篝火。光焰跳跃映在她眼中连成一片,就倏尔变成扶灵送棺那夜将云府照的亮如白昼的火烛。
单雄飞说的并没有错。
为将者,爱兵如子,胜乃可全。
他们这些军将,大多都是凭借着手下兵士的浴血奋战才能走到今日。他们身上沾满了将士们在战场上奋勇厮杀时流的血,却不曾碰过百姓陷在孤苦泥泞的绝境中流的泪。
可就因为未曾触碰,所以就不用珍惜吗?
那龙虎军的剑,又为何而挥舞呢?
难道就只为那面描龙画虎的龙虎军旗吗?
“单将军,可我不能。”云清澜看着远处嘈杂的人影,倏尔开口道。
单雄飞一愣。
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后,云清澜竟依旧如此冥顽不灵,他眼中蓄起怒火,忽而抬眸,又看见自不远处缓缓走来的秦朝楚,就怒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朝中内斗再逢饥荒,大乱之下难保不会被人觊觎乘虚而入。长宁郡主如此执迷不悟,难道是想把武朝拱手让给稷元?”
可云清澜听罢却忽而觉出几分好笑。
这哪里是拱手相让,这些时日若不是秦朝楚手下留情,依照季知方的计划,武朝此刻大约早已被稷元和难民内外夹击了。
二十年前黍米之变,二十年中亲佞远贤,二十年后屠民害命,武朝能走到今日这般境况,其间每一步,都是武昭皇帝自己选的,而如今,是秦朝楚给了她机会,让她能安安稳稳地把这些百姓带进新朝。
“王朝更迭古已有之,新老交替也从来都是后浪推前浪,若稷元当真能为百姓谋一方安定,那改朝换代,又有何不可?”云清澜如是道。
“一派胡言,难道你忘了二十年前云家五子是怎么死的吗?”单雄飞万没想到云清澜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他从军三十年,更亲历过二十年前伐稷之战的旧事,眼见云家五子葬身乌瞿城,单雄飞就更不能接受云清澜竟要与秦朝楚携手灭武的事:“柱国将军精贯白日,云家五子忠肝义胆,侯远将军更是以身殉国,云家满门忠烈,怎会生出你这样里通外国,犯上作乱的奸女!”
单雄飞指着云清澜大骂道:“裂冠毁冕,你如此大逆不道,就不怕连累云家和龙虎军跟着你一起遗臭万年吗!”
“父亲叔伯固然是千古名将,可乌瞿城百姓又何其无辜?”云清澜看着单雄飞,“乌瞿城十六万百姓,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他们那是咎由自取!”单雄飞怒喝一声,“若不是秦雄勾结季鸿儒残杀大长公主,他们又怎会受到株连!武朝和稷元的军将百姓向来是各为其主,秦雄做了这样的事却又敌不过龙虎军,那他们因此被屠城,就是天经地义!”
可十六万人的性命,难道就一句轻飘飘的应该就能说得过去?
话至此处云清澜终于忍不住道:“都说黍米之变是稷元的阴谋败露未成——”
“可若大长公主之死,与稷元和季家毫无关系呢?”
“若那枚印出季氏诏书的季氏玺印,从来就不存在呢?”
“若当年乌瞿城外龙虎军断粮,非是单单一群山匪所为呢?”
“你说什么?”单雄飞先是一顿,继而眉头拧起,“你怎么就听信了那等谗言?”
单雄飞自然也听说了季知方在飞仙台上的那一番话,他顿了片刻,看着云清澜道:“看来不管老夫今日怎么说,长宁郡主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既如此,那老夫也不与你多费口舌。长宁郡主身高位重,既上赶着要做那将门之耻,老夫自是也干涉不得,但不论如何,老夫和一营的将士,都绝不会做出这等背主求荣之事!”
单雄飞这是指着云清澜的鼻子骂她是背主求荣的小人了,单雄飞说完这句,就又径直袍袖一甩,背转过身去。
“按说单将军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怎么活得还这么不明白?”二人正争执间,一道清越的声音忽而自云清澜背后响起。
秦朝楚温笑着在云清澜身侧站定,可看向单雄飞时说出的话,细听下来其嗓音却浸着层层的冷:“听说单将军一直想当龙虎军主将,可先有云青风,后有赵骞关,如今单将军这美梦,看来是做不下去了。”
“可自己当不上主将,又冲云小姐发什么脾气?”不等单雄飞应声,秦朝楚就又接着道,“云小姐既不领军衔,又不食民禄,这护佑武朝百姓,本就是军将之责,如今云小姐以一人之力代你们受过,竟还要被是非不分地骂作小人?”
秦朝楚冷不丁笑了笑:“单将军既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当不上主将,怕也是因为柱国将军慧眼识人的缘故。”
被秦朝楚一番讽刺,单雄飞面上登时青红交错,当即怒道:“主不主将又有何分别?!即便一辈子只做个无名无姓的蝇头小将,老夫也绝不去做那等叛国叛家,遗臭万年之徒!”
单雄飞怒瞪了秦朝楚一眼,又转而对云清澜道:“老夫告辞!”
说罢,就回去整顿一营将士,往京都城中去了。
单雄飞走后,云清澜还未来得及跟秦朝楚说话,转眼就又看见了站在单雄飞身后不远处的霍丞川:“霍将军,也是来辞行的吗?”
云清澜语气平淡,嗓音在与单雄飞一番激辩后透出些微的哑。若霍丞川也要走,那城外就只剩云清澜这一个光杆司令了。
却见霍丞川闻言轻巧一笑:“单将军脑子不开窍,可霍丞川却不是什么傻子。如今粮食都在云将军手里,便是回了城中又如何?”
霍丞川三言两语,就点出了云清澜如今最大的依仗:“我是可以留在这里,但云将军,不,长宁郡主,我也不会让我的将士们白白送命。”
单雄飞归军,如今云清澜手中就只剩霍丞川这一营兵力,且不说龙虎军营各有所长,就说敌众我寡,以四营一营之力与赵骞关所带的全部龙虎军和禁军抗衡,那就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霍丞川顿了顿:“所以郡主,明天这仗要怎么打,还望郡主能在明日会战前给霍丞川一个交代,若事不可为,那霍丞川,也只有一句抱歉了。”
“郡主,告辞。”
霍丞川来的快去得也快,冲云清澜说完这几句话,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开始忙了,最近可能也来不及回复大家的评论了,先磕为敬orz
第119章 抽刀断水
在绝对的兵力差距面前, 任何把戏都无济于事。看着霍丞川离去的背影,云清澜就暗自叹了口气。
衡芜山下与稷元对垒,她还能借着唐干引对军中不甚熟悉而与其多方迂回寻找机会, 可如今与知根知底的赵骞关对上,京都城外一马平川, 她又能耍什么把戏?
云清澜沉默不语, 而此刻, 更让她心如刀割的, 是单雄飞临走前说的那几句话。
将门之耻?卖主求荣?
她于众目睽睽下叛出武朝,此番不论结果如何,她云清澜, 都确凿无疑的是一个背主叛国的人了。
那日后的史书上又会怎么写她和云家?
是说云家满门忠烈, 世代忠良,最终毁于一云家逆女之手, 还是说云家本就大奸似忠,拥兵自重, 和季家一样的鼠辈偷天?
单雄飞方才的话虽说的难听,可云清澜今日之言行在军中其他将士眼中,大抵也都并无二致吧。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云清澜此刻,约莫明白当年季鸿儒万分之一的心境了。
云清澜兀自沉默着, 秦朝楚就于寂寂中偏头看了她一眼。
“云小姐何以持枪?”
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是那个被秦朝楚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可这次秦朝楚却只问了前半句。
拨云见日似的, 云清澜低迷沉闷的思绪就在这没头没尾的一声轻问中缓缓滞了滞。
她以为她在诏狱中就想清楚了, 可如今再看, 云清澜却又霍然有了新的答案。
扬不扬名,重要吗?
云清澜眼前浮出田埂路头那被华霜提在手中迎风飘摇的纸灯。
她拔剑护民,登高而立,是为了做个被万人供养的战神吗?
不,不是。
她不是祖父,不是兄长,云家祖训严令将门之责乃保家卫国,可她却没有非守不可的荣誉,亦没有不可抛弃的名节。
她的剑,只为她心中的百姓而舞。
不为任何虚无缥缈的意义。
所幸赵骞关已于城门前将她和云家及龙虎军间的关系撇了个干净,那这亡国背主的骂名,由她一个人背,足矣。
云清澜回过神来,眸底重又生出光,她扭头看向秦朝楚,可还未来得及说话,二人间就忽又横进一道清脆的叫喊声。
“小姐!”
笛灵不知去做了什么,自城门处匆匆跑来时那鼻尖袍角上都沾着灰,原本齐整的发髻因一路小跑被颠得乱了些,还烧焦似地打着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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