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跪正了,双手合十,苦思一番:“娘啊,我又长高了几寸……今儿吃了羊肉……我的鞭子也越使越好了!”
陶老爹一手好鞭法,不仅教了两个女儿,还教给了外孙女。
陶英红在灵牌前跟姐姐说阿宝长大了,再寻一门好亲事,就算对得起姐姐的嘱托。
对着亡夫的牌位,她红了眼圈,上回见儿子还是四年前,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吃没吃苦:“有姐夫看着他,我也放心。”
絮絮说了许多,才一抹眼泪:“过几日打听个灵验的寺庙,给你娘你姨父点盏灯。”
上完香才跟阿宝一道开库房。
一只只箱笼打开,阿宝跟戥子齐齐咽了口唾沫。
戥子张大眼,刚要赞叹,看了眼燕草,怕被燕草看笑话。见燕草只管低头盯着鞋尖,这才凑到阿宝耳边才小声轻叹:“好多金子啊。”
发大财了!
阿宝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银绸缎。
有些是穆王分功行赏,有些是豪绅富户送的礼。
比如卖林家宅子的香料商,宅子折价卖,家具全都白送,库中来不及运走的香料,也都送给林家。
只求让林大有能派两个腾字营的兵,送他们出城门。
光这些箱子里的东西就记到掌灯时分。
阿宝先还劲头十足,见着什么好的都要仔细看看,七八只箱子翻下来,她没兴致了,只想满院子溜达。
但陶英红格外用心,看到合适的就单列出来,存起来给阿宝当嫁妆。
还没忙活完,林大有回来了。
阿宝跑出去迎接,她拎着裙角跑得飞快,除了戥子,没人跟得上她的脚程。燕草跑两步便喘,扶住垂花门的柱子,三个丫头互相望一望,谁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半句。
“爹!”阿宝跑到门边,脆生生喊。
四年多不见,爹的胡子还是这么毛炸炸的。
“哎!”
林大有方才差点不敢认门。
门前灯笼也挂起来了,下马有小厮来牵,进门又有热茶热巾。下人各司其职,见了他,都躬身叫老爷。
林大有进了京城就一直扎在营中,宅子下人都有了,可还没当过老爷。
韩征紧跟其后,瞧见阿宝“嚯”一声,伸手比划:“小丫头都长这么高了?”
阿宝差点认不出他,人晒得黝黑黝黑的,站在灯下都不显得白,绕着他看一圈儿:“你这会儿比滇马高几个头了?”
“呸!”韩征伸手就要揪她小辫子,再一看,她如今不梳小辫了。
韩征一伸手,阿宝就知道他想干嘛,吐着舌头往后跳,一把挽住她爹的胳膊:“爹,今天有韭菜酥盒,还有烤羊肉呢。”
厨房知道老爷回来了,特意备了下酒的凉菜,大姑娘吩咐的,猪头肉和炸花生不能少。
林大有坐下大嚼,长叹一声:“这才是过日子。”
阿宝还跟她小时候一样,挨在桌边陪阿爹吃肉,自己挑半肥不瘦的,把太肥的全往她爹盘子里拨。
林大有挟着就吃了。
韩征先到后院去看陶英红。
母子见面,陶英红眼圈一红:“快给你爹上柱香。”
韩征上香拜倒,结结实实磕三个头。
陶英红这才拉他起来细看,瘦了黑了,也精神了:“娘给你做的鞋子,你收着没?”
当兵的最费鞋,陶英红只要有空就做鞋子给儿子。崇州小院收着一箱鞋子,偶尔也有机会往前线捎带,可这种东西,能不能到都看运气。
韩征自然没收到过,可他舍不得娘伤心,点头:“收着了,就是后来我脚大了,穿不了。”
陶英红是照着亡夫的脚寸做的,低头看看儿子的脚,已经他爹宽了:“你比你爹生得高。”
“我看阿宝也高了,高了这许多。”他拿手比划一下。
“那可不,她长得可快着呢。”不见的时候不想着,一见到儿子,陶英红就想到两个孩子的亲事。
何必到外头去寻呢?
“你姨父呢?在前头吃酒?”说着就带儿子到前面。
一家人隔了四年,终于又坐在一起吃饭。
“咱们腾字营,头一个打进宫城,好家伙,你是没瞧见皇宫有多气派!”韩征一面吃肉一面跟小妹妹炫耀。
“那你见没见到妃子?”崇州人人都知小皇帝要杀穆王爷,王爷起兵南伐的时候,连三岁小儿都能背檄文。
据说小皇帝穷奢极欲,最好女色,一年便要一采选。
“那倒没有,都在大殿里关着,我听人说,个个都长得跟天仙似的。”他们将皇城团团围住,还是没能活捉小皇帝。
小皇帝一把火烧了崇英殿,直烧了三天三夜,只捡出几具烧焦的人骨。
为了这,到现在腾字营的封赏还没定下来呢。
阿宝哪听过这些,她微张着嘴,不住问:“还有呢还有呢?”
陶英红看两个孩子凑在一块说个不停,微微笑了。
这要是能亲上作亲,该多好。
林大有也在看女儿,离家的时候,她才有马腿高,几年不见都比马笼头高了。
他嚼块猪头肉,又大喝一口酒,放下酒盏,对陶英红笑道:“已经有好几家,来跟我说亲事了。”
第3章 林氏(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家堂前有两株百年玉兰,花开时玉盏万朵,如月中堆雪。
京城无人不知裴家这两株阆苑羽衣仙,每岁花时,裴府总会摘下玉盏分送亲友。
今岁玉兰又到盛时,无人摘折,玉瓣锈地。
裴观大病初愈,脸色微白,披着件石青斗蓬大踏步走在前面。
小厮提灯追着他照路,书僮松烟抱着手炉赶上,一行人在夜中疾走,谁也不敢出声。
城破之前,公子骤然病倒,病势汹汹,梦中还不住说着听不懂的糊话,把老夫人急得昏死过去。
下人们先是怕主家获罪,要被拉出去发卖。
等到城中日渐安稳,公子的病还不好,下人们就又都在暗暗猜测,难道裴家预备要发两次丧?那可真是倒了横梁又倒金柱。
裴观一脚踏在满地玉兰瓣上,行过“克嗣徽音”的匾额,疾步走进祖父书房内。
书房后室烧着两个碳盆,裴如棠躺在摇椅上,腿上盖一条羊毛褥,怀中抱着手炉,还觉得春寒侵骨。
见孙子来了,对他微微颔首。
裴观刚要躬给祖父行礼,裴如棠沉声道:“你过来。”
裴如棠缠绵病榻多时,早已身似朽木,面如枯叶。
低头闷咳几声,喉中痰意难尽。
裴观赶紧奉上清茶,又捧起水盂送到祖父口边接痰。
裴如棠摇头不用,伸手拉开枕边格扇,取出一张纸笺。
嗡声道:“你与宁家的亲事不成了,这些是我替你选中的,你自己择一个。”
一张雪浪笺上,三五个名字。
裴观还记得祖孙俩的这场谈话,也记得最后祖父为他选定了林家女。但他当时并不能全然明白祖父的苦心。
等到明白过来,也已经走了许多弯路。
裴如棠见孙子默然,喉间一响,吐出口浊气:“咱们家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你可知是哪两条?”
裴观抬眉:“第一条是辞官还乡。”退居田园,或可保得几日太平。
“第二条是忍辱蛰伏。”伺机而动。
裴如棠阖上眼:“你选一个罢。”
这是祖父临终之前给他的试炼,但他当年没能通过,祖父必是心灰丧气,很快就撒手离世。
裴观伸手接过,捏着那张纸笺,粗扫一遍,林氏的名字藏在其中。
其实他不必非选林氏,祖父将差不多的人选都算在内了,这些人后来是升是贬,官居几品,他自有本帐。
但再看一次,林氏也依旧是最佳选择。
“我选林家。”
但见裴如棠精神一振,他睁开眼,看着孙子缓缓颔首:“你明白了。”
他这个孙子,自来极看重读书人身份,先头的宁氏又是打小看好的人选,门第品貌才情,样样都是天作之合。
而这张纸上的人,旁的暂且不论,只论门第,没一个堪与裴家相配。可如今孙辈中最拔尖的人材,也只能在这里头挑。
原还怕他书生意气,压着他娶,不如让他心甘情愿的娶。
“孙儿明白了。”
裴观口中的明白,不是一时的明白,而是到他中年,才明白祖父临终之前,在棋盘上留了个活子。
但他当年心高气傲,处处被人耻笑探花郎娶了马夫的女儿,与林氏并不相偕,白费祖父一番苦心。
裴如棠握住孙子的手:“我去之后,族中这些人该打发回老家的就回老家,该容让的容让。” 握着他的手使一使劲:“不要手软,不要拘泥。”
裴观微诧,这一句,上辈子祖父并不曾对他说过。
也确如祖父所言,他虽留下遗命,但依旧生出许多祸端。
“早知今日,便不该让你应试。”
旧皇帝跟前的探花郎有什么用?连主考官都下狱了,座师无人,同窗四散,独木难支。
“要是你爹还活着……”裴如棠徒然一叹。
裴观反握住祖父的手。
裴观大病一场,重回年少,一睁眼就回到裴家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正有太多的遗憾要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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