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观细想来,是上辈子他没生这场大病,提前跟母亲去慈恩寺为父亲烧香添灯,与林家就此错过了。
没有相遇,自然也不相识,林家也许请了女先生,但不是裴家举荐的。
上一世,直到大婚当夜揭起红盖,他才第一次见到林昭。
跟着就是祖父病故,继祖母要分家,裴家几房东离四散……
因为守孝,他搬去书房居住,新婚的日子就只有那几日罢了,就连那几日,也每日烦恼不断。
他竟从不知道,她会相马。
思绪一起,便连成一串。
怪不得后来遇见岳父,岳父看到他骑的马泪眼婆娑,问他可是老马。
裴观当时不懂,点头说是,原来他要出门的马匹,是她挑的。
阿宝跟在爹身边,一会儿把马骑到左边,一会儿又骑到右边,绕着她爹转圈圈,嘴里磨:“我的小马驹,什么时候才有?”
“那不得从配种开始挑哇?我都已经给你看好了。”林大有早就已经看好了马厩里的两匹马,预备给女儿配出一匹好的来,“肯定比裴六那匹强。”
到了上林苑,林大有把阿宝交给韩征,韩征把阿宝送到女眷堆里。
看她跟卫大妞一块儿,嘱咐她们:“我要到前头去会同僚,这儿贵人多,你们当心些。”
卫大妞早就等着了,她看见阿宝的骑装“呀”一声,她当然也穿了大红,手上还戴着阿宝送她的绛纹石戒指。
阿宝也伸出手,两人戒指一模一样!
卫大妞还伸手摸摸阿宝箭袖上绣的云纹:“你这个也太好看了,我怎么没想着呢,走,我娘在那边,我带你去。”
阿宝没娘跟着,卫夫人一早吩咐让女儿把阿宝带过去。
戥子一直坐在车里,此时才跟上来。本该是燕草跟来,可她偏偏病了,这好事儿就落在戥子头上。
夫人们坐在帐中,帐内铺着软毡,摆着矮桌。
这样的宴,陛下还在崇州时便摆过,与京城风气不同。一眼望去身着骑装的,多是崇州跟来的旧部女眷。
也有挤在一个帐子里的文官家眷,好些人连马都不曾摸过,用帕子掩住口鼻。
此地虽开阔,但马多了,味儿自然不那么好闻。
几位夫人们凑在一起说家常,阿宝听了会儿就想往外头跑,她想去场边看看马。
拉着卫大妞,说要去更衣。
卫夫人看她们一眼就知道她俩想干什么,但这种宴,礼教大防松得多,也有年轻人互相瞧中的。
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说不准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呢?
她点点头:“去罢,不许跑远。”
两人答应得好好的,撒出去兔子哪还管得了,早跑没影了。
阿宝在栓马处一眼就瞧见了裴观的大黑马,那大黑马竟然认得出阿宝,冲她抬抬蹄子,喉中呜鸣。
看马的马伕,还以为是主人来看马了,让阿宝进去。
阿宝伸手搓搓马头,从兜里抓了块糖豆饼给它吃。
这糖豆饼可是她昨天亲手做的,里头专门放了菜油和蜜,把蜜糖罐头都倒空了。在陶家,给马吃好东西,那不叫糟践。
这马平日吃的也是精细草料,可它没尝过这种特制的豆饼,吃了一个又讨一个。
阿宝摸着它鬃毛,轻声说:“你是一匹千里好马,是不是?你主人不让你跑,是不是?真可怜呀。”
大黑马摇着脑袋晃着尾巴,似在撒娇。
卫大妞虽也是武将家的姑娘,也会骑马,可她今日穿的是新衣新靴,缩着脚不敢踩湿泥地。看阿宝跟这马亲热个没完,她扇扇风:“我去树下,你等会儿过来找我。”
阿宝漫不经心,摸摸马头又摸摸马身子,好好一匹宝马,圈着养怎么行?
大黑马吃了糖豆饼,又听了这许多好话,高兴得摇来晃去,直往阿宝身上蹭。
阿宝受不住它撒娇了,左右一张望,见四下没人:“好啦好啦,我这就带你去跑一圈,咱们撒开腿跑!”
悄悄解开栓马绳,把大黑马牵出来,翻身骑上。
大黑马十分听话,脚跟轻碰,它就知道往左还是往右,哒哒跑了两步,把阿宝带到草场上去。
草场上有几人正在练马,赛马之前先让马先出栏跑上几圈,比赛时才能跑得更好。
跑完一圈,就见场边来了个红衣女子,骑着一匹大黑马,先只是小步颠,像是个赛马的新手。
等跑上几圈,她娇喝一声“驾!”
黑马四蹄飞扬,踏得黄尘浮起。
草屑浮土间,马上女子手握缰绳,竟尔立直了,口中呼哨:“大黑真乖,跑得好,咱们再跑一圈。”
这么一匹宝马,却叫大黑?
四野狂风吹落她的帏帽,竹编帏帽飘然下落,眼看便要落地染尘,就见她往腰间一探,一道红影甩出,帏帽轻轻卷起,收回手中。
一时四下无声,半晌场边戴玉冠的锦衣男子问道:“那是哪一家的女子?”
几人纷纷摇头,无人知道这女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阿宝重又系上帏帽,伸手摸摸马脖子:“大黑真乖,跑高兴了罢?咱们回去。”它娇养太久了,才这几圈已是极限,快点回去也免得让人发现她偷偷把马牵出来。
几人见她要走,驱马过来。
为首的那个男子笑盈盈看着她:“姑娘好俊的身手。”
他身边人问:“你姓什么?是哪一家的?”
一付高高在上,贵人问话的神情。
阿宝看为首的人身着锦绣,头戴玉冠,看着像三十岁了,并不想同他搭话,正欲开口,身下的大黑马动了动蹄子。
她熟知马性,这是马儿不安,于是伸手安抚大黑,脚尖蹭着马肚划拉了一下。
大黑错身疾跑,没一会儿一人一马就跑没了影。
“跑了!”锦衣男子身边的人道,“不知姓名,又没见到相貌,倒有些难找。”
另一个说:“我瞧见那马鞍上,绣着一个裴字。”
第25章 老六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与陆仲豫在草场边谈修书的事。
陆仲豫有新消息告诉裴观:“陛下改完军制, 要整改辅政机构,国子监不日也要重开了。”追随旧帝的死硬派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收拾得差不多了, 国家大事还是得有人办。
此事已传遍仕林,裴观自然知道。
“我这儿还有件大家不知道的事。”陆仲豫摇着扇子, 看了眼裴观, 还想卖个关子让他猜一猜的。
谁知裴观已经开口:“陛下要改翰林国史院。”
就在今年春天, 会将翰林国史院分成两部分, 各司其职。
“这你也已经知道了?”陆仲豫扇子一收,“呵, 你在家修书,不该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你这消息比我的还灵通?”
“岂能当真不闻天下事。”
翰林国史院更多是修史书,并不听政,更少机会能参政。
改制之后, 国史院还修史。
翰林院则会以举荐取官听政, 到再次改制,便在甲科进士中选官。可惜当时裴观已经是前前探花郎了,没赶上时机。
他此番修书,一是为了免去人栽赃污蔑之祸;二是为自己谋举荐。
“你打听得这么清楚, 是想往这条路上走?”陆仲豫一听就明白, 裴观想走这条路。
留给旧党的路不多,京里活下来的世族大家,有投到太子门下的,也有暗暗与秦王齐王结交的。
京城这盘棋, 又活了。
“我只有这条路可走。”
裴观大方直言, 他与陆仲豫上辈子是同窗, 也在国子监同舍住过一段日子,但二人相交甚淡。
裴家被人诬陷私印禁书,冒犯天颜时。陆仲豫写奏折为他辩驳,虽无效用,但裴观承他的情。
趁机点拨他两句:“翰林国史分成两部,国史院修史,翰林却可近身随侍。陛下如此改制,是想仿效前朝翰林院的职能。”
国家大事,民生利害,翰林皆能言。
陆仲豫看他一眼:“原来你是这么想。”
上辈子裴观便是这么猜测的,也被他猜对了,可他被拦在了翰林院的大门外。
他是旧帝殿试亲点的探花郎。
“你走这路,比我要容易得多。”裴观说完,就见陆仲豫面露惋惜,光是“探花郎”三字压在他身上,只怕要压一辈子。
“也许,过得几年,陛下……”到现在还没发先帝的丧呢,不发丧不给庙号,杀了一批又一批旧臣。
只要有人提起此事,陛下便雷霆震怒。
可就是不发丧,就是不给庙号,仿佛没有上一任皇帝。
裴观不置一辞。
再过得几年,陛下也还在算旧帐,哪怕是早就归附他的臣子,他只想起来,便会问一句“此人竟还在世”。
许是陛下的一句无心之语,却把那人吓破了胆,当夜就吊死在家中。
这是条难走,也必须要走的路,不然就似将肥肉置于鬣狗口下。
“你不易。”陆仲豫微叹,远目望向草场,他眯眼看了会问,“那,不是你的马吗?”
裴观抬头看去。
就见阿宝骑在马上,帏帽飞落,被她一鞭卷起,收回手中。
天高云淡,草场边白梨嫩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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