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愫听后倒是默了良久,冷凝的神色也有所松动,她扬起氤氲着泪意的杏眸,忽而问沈清端:“嫂嫂的死和《女德》、《女训》有几成关系?”
沈清端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恢复了以往清明的神色,问:“愫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嫂嫂是耗尽气血而死,死的太过凄惨。陆让来寻你喝了几回酒,有一回我听到他说,若是嫂嫂愿意褪了衣衫让他施针诊治,断不会拖到今日气血不足而难产死去的局面,对吗?”
陆让的的确确是说过这番话,并且沈清端也知晓陆让不是个爱空口白牙说大话了的人,只是斯人已逝,再去评议于氏生前的做法已是无益。
他便叹道:“长嫂是个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
苏荷愫泫在眼眶中的泪珠忽而落了下来,恰好砸在沈清端捏着她柔荑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砸着,竟是砸出了几分疼意。
“什么世家贵女,什么女德闺训,什么名声贞洁。与命相比,当真重要吗?”她问。
“不重要。”沈清端凝望着苏荷愫的杏眸,认真地答道。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譬如我的父皇母妃,便是有朝一日我会云南王府洗请了冤屈,于他们来说又有何意义?”
苏荷愫哽咽着道:“所以这世道为何要对女子如此苛刻?男人受了伤忍着痛让大夫刮骨疗毒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女人怀胎十月却还要被宗法礼教束缚着不敢就医。”
苏荷愫说这话时眸光滚烫,灼得沈清端竟不知怎得垂下了头,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
她继续说:“嫂嫂的死,是人祸。”
“是镇国公府的家训,是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乃至我的母亲,我的二哥,或是整个京城的人逼死了她。”
“《女德》、《女训》那些书除了让女子失去本心,戕害自己的身子外。没有半分益处。”
“夫君。”
“这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多少像嫂嫂一样的人皆是死在了《女德》、《女训》上头?”
“若是有朝一日,你当真能辅佐黎王登上帝位,立下从龙之功,可否为天下的女子说句公道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48章 二更
自那日剖明心迹的对话过后, 沈清端与苏山、贺成等人相商朝中大事时再不避讳苏荷愫。而苏荷愫一改前些时日对朝政之事的不喜,但凡沈清端告诉了她的事,她都牢牢记在了心间。
以待来日女学之诺。
沈清端承诺, 将来会尽他所能让黎王答应创办女学, 让天下女子都能明经理义, 开阔眼界,不必将那《女德》、《女训》当做警世恒言。
夫妻二人劲往一处使,贺成每每瞧了, 都会忍不住艳羡一番,嘴里叹道:“荏儿最讨厌我说这些权谋之事,哪儿像表哥还多了一朵解语花。”
沈清端瞪了他一眼, 将手里的账本扔在了他怀里,嘱咐道:“左相的那个妾室该派上用场了, 由她咬出太子贪污一事最合适不过。”
贺成扫了眼那账本, 挑了挑眉道:“陛下又不是不知晓此事,只怕伤不到太子根本。”见沈清端面色不善,才问了句:“你那元宵节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沈清端却不肯回答, 只说:“明侦帝不在意储君是否贪污钱财, 可一定在意储君是否结交大臣,是否有可能将他这个皇帝架空。”
这话愈发离经叛道, 贺成都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讽道:“咱们这位储君抢民女、夺□□是个中好手,其他的却本事有限。陛下每每都如母鸡护犊子般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他哪里有胆魄行谋逆之事?”
“陛下这几日将刑部的事交在了黎王手上,太子心里也会有所猜测。天家父子间的情谊本就飘渺虚幻, 略一推波助澜, 嫌隙自然应运而生。”
贺成静静聆听着沈清端的话语, 见他提起明侦帝时不再似当年那般恨意凛凛,忽而感叹道:我:“我怎么觉得表哥你自从娶妻生女后像是变了个人,温柔多了不说,好似将那些仇恨都搁在一旁不提了。”
话一出口。
贺成便顿觉失言,待他再去看沈清端冷凝的面色后,心间已懊悔不已。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清端也着实愣了半晌,而后才说:“我从没有忘记那一百九十八条无辜惨死的人命。”
只是他如今有了相爱相守的妻子,有了冰雪可爱的女儿。
筹谋之时要多番思量,不论事成不败,总要为妻女、奶娘留下一条生路。
并非是淡忘了仇恨。
贺成敛起了面容上的笑意,极罕见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言,向沈清端道了歉后方才离开沈府。
*
于氏死后,苏景言伤怮不已。
明侦帝感念他思念亡妻,特地给他放了几日假,并嘱咐苏贵妃多赏下些贵重之物,也好让苏景言高兴些。
只是苏景言本就不爱这些身外之物,骤失爱妻,便将自己关在旧时他与于氏成婚的正屋里,好几日都不肯进食。
陈氏也苍老了不少,听闻白松禀告苏景言不肯吃饭一事后,由红袖等人扶着往他院里走去,在庭院里声泪俱下地哭了一场,才让苏景言恢复了几分神智。
于氏留下了唯一一点血脉,苏山与镇国公于德英一齐为其取名为苏念于,记为承恩公府的嫡长孙。
苏景言虽疼爱于氏挣命般为他生下的儿子,可每每父子相见,便总会想起于氏气血流尽的虚弱模样,反而徒增几分伤心。
陈氏便将孙子养在了自己房里,托苏贵妃请来了几位教养极好的宫中嬷嬷,吩咐她们精心伺候孙子。
苏贵妃如今宠冠六宫,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那几个嬷嬷自然不敢推辞。
于氏五七那一日。
许久未曾露面的徐氏由胡氏搀扶着登了承恩公府的大门,陈氏亲自去大门口迎接她,二人遥遥一见便落下泪来。
爱女惨死。
徐氏本保养得宜的面容在一夕之间苍老了不少,说话时更是染上了几分悲腔。
陈氏见她这般自苦,便劝道:“你且瞧在念于的面上,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将来才好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徐氏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于氏乃是她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精心将养到这么大,却死的这样凄惨。她如何能不伤心?
丧事吊唁毕。
大国寺的高僧为于氏超度了经书与法尺,刻着莲花纹的铜鼎里烟香袅袅,徐氏哽在心口的那些思念与苦痛才一并升往了远方。
她与陈氏一齐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祈祷着于氏能早日登往极乐。
苏景言在丧事完毕后才现了身,似从前那般向徐氏行了礼,哽咽着唤了一句:“母亲。”
这一声让徐氏潸然泪下,抚着苏景言的手说了一句:“好孩子,你怎得瘦成了这副模样?嫣然在天上瞧着也不安心。”
如今正值隆冬,陈氏因怕这两人伤怮过分而染上风寒,便劝着他们往暖房行去。
徐氏拉着苏景言不肯松手,待日暮时分,才说了一句:“嫣然在离去前托我求姑爷件事。”
这话让沉浸在悲伤中的苏景言抬了头,疑惑地问道:“嫣然托了岳母何事?”
徐氏望着苏景言形销骨立的单薄身姿,不知该如何将卡在喉咙口的话说出来,是以便沉默了半晌,听得苏景言又询问了一声后。
方才说:“嫣然有一妹妹嫣容,虽是庶女,却自小养在我房里,也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这孩子婚事上不太顺遂,高不成低不就。嫣然有孕时神思不济,总觉得自己身子骨撑不住,便与我说起了姑爷续弦一事。”
这话一落。
非但是苏景言面露薄怒,连陈氏也面带不解地问:“亲家太太的意思是想让言哥儿娶了嫣容为续弦?”
京城里这样的事不绝于耳,长姐死后由妹妹嫁进夫家做续弦,一则能以亲姨母的身份教养原配留下来的子嗣,二则也不至于浪费了一桩姻亲。
可他们承恩公府与京城其余的世家大族并不一样,妻妹便是妻妹,再不能往续弦上面想。
苏景言是个认死理的人,待于氏情意深笃,本已立誓再不娶妻,谁成想于氏会未雨绸缪到要将庶妹嫁给苏景言做续弦。
连陈氏都愕然不已,心内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无奈多些。
难道于氏就料准了他们承恩公府会迫不及待地替景言再觅续弦?那续弦也刚好会薄待了她留下的孩子?
她这般嘱托固然是为着念于着想,可却将景言对她的这一腔情意视为乌有。
将她这个婆母往日里的爱护视为草芥。
愤怒过后。
陈氏心里又涌起了些伤怀之意,顿时与徐氏说道:“嫣然的性子着实太要强了些,她有孕时若能少用些心思,兴许也不会这般……可是疼煞了我们这些长辈的心。”
徐氏自知理亏,并不敢多做解释,自始至终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苏景言。
女儿临终前就这一个遗愿,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舍得让她在天上不安宁?
嫣容嫁进承恩公府做续弦是步妙棋,一能稳固两家姻缘之好,二也能防止再娶高门贵女做续弦,以致将来念于这个原配嫡长子的身份太过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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