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倒了,且一昏就是一整日。
她从京都长安来到大漠草原,本就被长途奔波损耗了精神;刚一到地方,又先后设计杀死了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前前后后整整三日都没闭过眼,更别提她身上还有一道柳四娘打在她身上的鞭伤。
本就有伤,又落了水,若不是当时被顾安南捞了起来,说不定现在魂都飞回大荆皇室的祖坟里了。
梦里日夜深长,暮芸鼻塞头晕,整个人都是昏沉的,似乎有人在身边大声吵嚷,其中一个女人的嗓门格外大,听着倒像是柳四娘在喊:
“必须马上找大夫!她那小身板弱得像鸡崽一样!挺不住的!”
被她恳求的人似乎没有应答,安静了一会儿,还是何三的声音在说:“柳四娘,牧州那边等不得,各路守君都已经到了,七月中咱们必须得到——你就不要为难大帅了。”
牧州?
牧州兵强马健,城高楼坚,更何况还有符盈虚那个老不死坐镇,难道也沦陷了吗?
暮芸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是被抬到了一个不算暖和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在晃,但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更加昏沉的梦境。
“你看你,弱得像只黄毛小鸡。”似乎有人在摸她的头发,无奈地同她说话:“阿芸起来,喝了药再睡。”
是大哥啊。
好些年了,总算是梦见他一回,要不就说这当皇帝的全都负心薄幸,死了这好些年,竟连亲妹妹的梦也不怎么进。
暮芸半梦半醒,只留一丝清醒的意识,整个人仿佛一分为二,一个还停留在当年的年幼的躯壳里,另一个则虚浮地留在半空静静地看着。
小时候自己总是生病,虽然住在偌大的皇城,却也没人将她和哥哥当成正经主子;每到病得重了,也只有哥哥一个半大少年笨拙地熬药煎茶。
“我不想喝,”暮芸仿佛看见那个年幼的自己埋在大哥怀里,又小又肉的一个,娇蛮又委屈:“嘴里好苦呢。”
十七岁的大哥穿着身半旧的锦袍,此时的他还没来得及成为满身戾气的暴君,眉眼依旧鲜活生动:“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把药吃了,哥给你弄个红糖饼去。”
“真的?”年幼的暮芸霎时开心起来,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手交饼一手喝药,你先拿出来嘛!”
大哥暮苑笑着垂眸,从怀中慢慢拿出了妥帖藏好的油纸包,可就在他将东西递过来的时候,旧日宫殿却唰然破碎,一霎时天地重塑,哥哥的衣裳成了龙袍,鲜活的少年皇子就这样在她眼前一点点被改变了。
变成了满眼戾气,一身血腥的青年帝王。
而他手中还哪有什么温热甜暖的红糖饼,在他宽厚的掌心,只剩下了半只玄色虎符。
“阿芸,现在没人能控制得了顾安南了。”皇兄一个人挡住满朝愤怒的文武,对自己轻声说道:“他带兵去咸阳对敌,半年来数次违抗皇命,我们没有办法了。”
暮芸听见自己头上的步摇簌簌而响:“他不会反。”
皇兄没有再说话,暮芸昏沉的意识却看见,当年的自己拦住了哥哥,而后从他手中拿走了那块虎符。
她听见当年的自己轻声说:“我来解决吧。”
那时的帝姬暮芸是如此坚定,可现在梦中的暮芸却感受到了如江河湖海般浩大的悲痛同时涌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本文1V1!顾大帅这辈子就芸妹一个,和裴璐没有特殊关系,后面会提到~
第12章 打下那座城(二)
那个接过虎符的自己,眉眼低垂,像死了一半。
“放手啊,大荆还是会亡……”梦中的暮芸无力地站在“自己”身后,试图拦住她:“你不要伤害他……”
驾车的柳四娘忽然听见轿子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经先有一柄长刀伸了过来,猛然挑开了残破的车帘。
“顾大帅!您几时来的?”
柳四娘看清了来人是谁,刚问了一句,却又立时噤了声。
因为他们顾大帅的脸色简直寒得可怕。
车厢内,娇小的女子已经翻身坐起,身上原本盖着的皮货滑落了一半,只能用右手虚虚提着;另一手则勉强搭住了马车的车窗,用以维持平衡。
她胸膛上下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因病情而殷红鲜艳,就连小小的耳垂也透着粉。她满脸都是泪痕,眼角也缀满绯色,眼中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目光中还带着大梦方醒的残破。
就像只可怜兮兮的小艳鬼。
暮芸的眼泪还没擦干净,人却已经清醒了;这一醒,那个属于辅政帝姬的靡艳灵魂便回来了。
她指着碎裂在脚下的一个瓷瓶笑道:“大帅不必紧张,大抵是我梦中挣动,将东西不小心打碎了。”
顾安南依然寒着脸不说话。
暮芸将皮毛提起,自己两手一摊,又灵又媚的眼含笑看向他:“眼下我已是奴身,就算打坏了也赔不起——要么肉偿?这我倒是很愿意的。”
柳四娘剧烈地咳嗽起来,顺带捂住了少年姚谅的耳朵,把赶车的马鞭往大帅手里一放,自己赶紧带着小少年跑掉了。
暮芸见状,抱着被子往马车门口凑了凑,弯着眼睛笑道:“你要为我赶车呀?”
顾安南手里拿着马鞭,瞬间便想撒手,但又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恶狠狠地将马鞭攥紧了。他盘膝坐在马车外赶车的地方,驱车跟上大部队的速度,冷声道:“车驾甚大,我只是不想让你耽误行军的速度。”
暮芸披着被子坐到了马车门口,向后倚靠在车门上瞧他,咕咕哝哝地说道:“我又没让你解释。”
顾安南不说话了。
暮芸看着他背影,终于从梦里清醒了过来,她静静地想,这个人还活着,真好啊。
虽然大荆已亡,山河已覆,但这个人还活着,真好啊。
她抬眼瞧了瞧,又好笑又稀奇:“这不是我那个和亲用的六角金鸾车吗?明明都让我烧了,怎么又让你们捡回来了?”
也是工部那些人督办得力,她这辆“婚车”结实得很,又是放火烧又是拖豁延,车的整体骨架竟然还没散!只不过被烧过的马车到底有些漏风,怪不得她睡梦中总是觉得很冷。
想来顾安南他们安定了匈奴这个大后方之后还有着急的事情要办,她晕倒之前影影绰绰地听见是要去南境牧州。
不过也是,北边的楚淮势大,南境的大小势力又多如牛毛,不说处处是敌人,至少好过的安生日子也没那么多。
“芸殿下,”顾安南将这几个字咬得很紧,仿佛一种讽刺:“你落到我手里,一时还未死,那是因为我留着你还有用。”
暮芸点点头。
她不答话,顾安南就想看她一眼,但他梗着脖子没动,冷声道:“你和亲匈奴的嫁妆里有南境堪舆图,在何处?拿出来。”
“拿也可以,”暮芸觉得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太阳穴胀得厉害,眼前也一阵阵地看不清。她烧得都有点糊涂了:“你拿红糖饼来换。”
顾安南蹙眉道:“什么?”
暮芸哼了一声,攒起力气大声道:“我要红糖饼!热的!现在就要!”
她以为自己很大声,实则因为病着,声音很轻很轻,又加上嗓子肿了,简直就像只奶猫在发脾气。
顾安南:“你睁开眼睛看看。”
暮芸不用看也知道,既然是要往牧州去,那么现在肯定就是从草原荒漠往大荆方向走;这条路荒僻阔远,走上十里都未必能看到一个人影,更别提什么红糖饼了。
“我不管,”暮芸精神了一小会儿,病气又上来了,恹恹地垂着头,将整个身体都缩在皮货里:“一手交饼一手交货,你自己想吧。”
顾安南深吸了一口气,将他那柄沉甸甸的长刀一抛,分毫不差地扎入了暮芸身边的车厢地面。长刀微微打晃,散着如有生命般的寒光,以为离得太近,甚至还能闻到上面些微的血腥气。
这柄刀名为‘宙沉’,是天下有名的凶兵,经过几代煞神的手,早在跟着顾安南之前便不知沾了多少血腥;待到了他的手上,更是随着他四处征战。
宙沉之下亡魂无数,抽刀出鞘的时候,仿佛还能听到百鬼嚎哭;便是栾提顿这样的魔头,也会在见到宙沉的时候勃然色变。
顾安南手中仍在御马,微微仰头看着前方:“我没工夫跟你玩,你不拿图,便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他半天得不到回应,总算偏头去看了一眼——
却发现暮芸已经睡着了。
竟然睡着了!
有这样的凶兵在身前镇着,她竟然还睡得着?!
暮芸就靠在马车边上,脸上还泛着病态的薄红,她的身体状况大抵是真的不怎么好,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一阵一阵地发晕。
凶悍的宙沉在她身前微微打着晃,似乎也很无辜。
她到底是真的心大,还是真觉得自己不会把她怎么样?!
就在此时,拉车的骏马似乎是踩到了石块,车身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暮芸身子一歪,竟是朝着宙沉的刀锋倒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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