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被里卧鸳鸯,同一轮明月之下,长安皇宫内一片静谧空寂。
已是夜半,金碧辉煌的紫宸宫内仍是灯火辉耀。
在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气里,年轻的帝王垂下眸,骨节分明的长指捻住明黄色暗云纹衣袖,稍稍一扯,粗大腕间系着的红绳便露了出来。
那条红绳许是戴得久了,亦或是饱经风霜,再不复鲜艳的红色,褪成灰暗的红棕,唯有细绳中串着的那一颗小小红豆,历久弥新,光润依旧。
长指抚上那颗红豆,耳畔仿佛传来少女清甜灵脆的声音——
“玄哥哥,这是我从月老庙求来的红绳,开过光,很灵的。”
“你可要想清楚哦,系上我的红绳,你就是我的人了,日后再不许摘下来……”
眉眼如画的小娘子认真给他系上这根红绳,又朝着天空双手合十:“月老在上,今日李妩给裴青玄系上红绳,从此我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呵。
攥着红豆的长指缓缓捏紧,如玉手背青筋凸起,连着骨节都泛了白,只稍微再用些力,便足以将这颗红豆捏作齑粉,然而昔日灞桥送别时,少女泪眼婆娑与他道:“红豆寄相思,你此去北庭,若是想我了,就看看这条红绳……我也会在长安想着你,盼着你。”
“玄哥哥,阿妩会一直等着你的——”
她朝他的马车不断地挥手,娇小的身形在暮色残阳里越来越远,而后彻底消失在尘烟里,再寻不见。
往事如新,帝王狭长的丹凤眼里暗欲翻涌着,几番撕扯挣扎,最后重重地阖上眼。
紧攥红豆的长指也松开,以掌心盖住,终是不忍。
刘进忠于一片压抑静谧里悄步走近,见陛下又看着那根红绳发怔,心下唏嘘,都说帝王多薄情,谁知他们这位主儿却是位长情的。
睹物思人,越思越伤,何必呢。
他躬身走上前,余光瞥过长长的御案,只见尚宫局递上来的选秀册子压在一堆奏折下,露出个红色的边角。这册子午后是如何送来的,现下便如何摆着,大半天过去,愣是翻都没翻一页。
得,看来太后这一场病白生了。
“陛下,已过子时了。”刘进忠佝着背,审慎地打量着龙椅上的帝王:“明早还有朝会,不如早些歇下罢。”
皇帝不语,半晌才掩了袖子,长指捏着眉骨:“户部什么情况了?”
刘进忠忙道:“如您所料,周广安将差事派给了楚世子。”
皇帝不冷不淡嗯了一声,正欲拂袖起身,余光瞥见刘进忠一副支吾模样,浓眉拧起:“有话就说。”
那不怒自威的凛然目光叫刘进忠双膝发软,再不敢迟疑,低着声音道:“派去楚国公府盯梢的线人回禀,说是近日楚国公夫人赵氏有些不寻常的动向……”
皇帝语调薄凉:“别搞不清盯梢的对象。”
“不敢,不敢……”刘进忠忙道:“实是这事与楚世子妃有些干系。”
见皇帝沉默不语,刘进忠趁热打铁将赵氏暗中筹谋之事说了,末了忍不住咂舌道:“这赵氏真是想抱孙子想疯了,竟连自个儿的亲儿子都算计。”
皇帝却是转了转指间玉扳指,轻笑一声:“多有意思。”
语毕,施施然从御座起身,朝寝殿而去。
刘进忠看着今上轻快的步履,心头暗想,看来陛下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第18章
翌日,得知楚明诚将去平阳,赵氏百般不舍,但听这趟差若是办好,回来就能晋升,顿时又眉开眼笑:“那这可是桩美差。”
楚明诚趁着她高兴,提出让李妩回娘家住些时日。
赵氏将才还堆满笑容的脸“唰”地拉了下来,乜着李妩刚要教训,上座的楚国公插着袖子先开了口:“李公膝下二子一女,最疼爱的便是阿妩这个女儿,回娘家住上两日也好。”
赵氏到嘴边的话愣是被堵了回去,神情不满地看了眼楚国公。
楚国公却不看她,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不在家,儿媳若独自在府里,自家这爱挑事的老妻怕是又要折腾。与其这般,倒不如叫儿媳妇回娘家住,既可卖亲家公一份好,他自个儿耳根子也能清静。
一家之主发了话,楚明诚与李妩小俩口齐齐起身,朝上拜道:“多谢父亲母亲体谅。”
至此李妩回娘家小住这事也算定下了。
在前院吃过饭后,小夫妻说说笑笑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楚明诚还记着昨夜李妩的承诺,回房里门一关,就急哄哄将人搂在怀中亲。
李妩被他这一遭都弄得有些懵,绯红着脸道:“怎就这样急?”
“好娘子可怜可怜我吧。”楚明诚满面委屈,勾着她的腰拉入怀中:“美人在侧,愣是素着当了一个月的和尚。”
李妩被他逗得双颊更红,又想到这些时日他的确克制不易,也不忍再吊着他,一根玉指轻轻按上男人的喉结,眼波流转,柔声轻语:“那你可轻着点。”
如得赦令,楚明诚再难自持,俯身吻住那张朝思暮想的红唇,径直将人打横抱入帐中。
久旱逢甘霖,自是一夜胡闹。
第二日,李妩睡到日中才起身,然而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夜里楚明诚又缠着她胡闹。
李妩开始不肯答应,后来被他一口一个“好娘子”缠磨得松了口,思及他明日一去平阳又是小半月,到底心软,便又纵着他胡闹到半夜。
楚明诚或许也想着快要走了,格外不舍,动作也比往日激烈不少。
转过天去,李妩起身照镜子,看着身上的痕迹忍不住去瞪他。
餍足的男人则无赖地凑到她面上亲了一口:“只怪阿妩太诱人了。”
李妩啐他一声,不再听他这些腻歪话,扶着腰从榻上起身,唤来丫鬟入内伺候洗漱。
楚明诚见状,忙道:“阿妩躺着歇息就是了,不必送我出门。”
李妩却执意:“这是你我成婚以来,你第一次出远门,我怎能不送?别担心,我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娇弱。坐车送你到城门口,我就回来了。”
私心来讲,楚明诚也是希望李妩能送他,于是不再扭捏推辞,只趁着丫鬟不注意又偷亲她一口:“娘子待我真是最好不过了。”
及至巳时,日光瞳瞳,在前院拜别楚国公与赵氏,小夫妻便一道出了门。
马车自楚国公府大门伊始,及至长安东边的延兴门,一路上楚明诚拉着李妩的手,依依话别,百般不舍。
待马车停在延兴门,与楚明诚一道前往晋中的度支、金部、仓部三署的同僚也都到了。
李妩戴着帷帽,下车与他们见了个礼。
要说的话在车里也都说尽了,眼见日上中天,楚明诚一行人也不再耽误,翻身上马,启程赶路。
“彦之,你可真是好福气,夫人还亲自送你出门。”
“就是,咱们户部成了家的,就属你和你夫人最恩爱了。”
“那当然,依我看来,这世上再没比我娘子还好的女人了。”
说笑声随着飞扬的马蹄声渐渐远了。
正是二月里,春寒料峭,城门旁的柳树还光秃着,只梢上冒出一点茸茸绿芽儿。
李妩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淡蓝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与一侧的素筝道:“回吧。”
素筝应了声,上前扶着她往马车走去。
才走两步,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端着个破碗跑了过来:“夫人,发发善心,给点吃的吧。”
李妩微怔,素筝拧着眉头就要赶人:“走开走开,什么人也敢往我家娘子跟前凑。”
小乞丐儿却歪着头,眼巴巴看着李妩,手中颠碗的动作不停:“夫人,几天没吃饭了,您给点吧,好心会有好报的。”
这小乞丐儿也就七八岁大,瘦骨嶙峋又破破烂烂,瞧着的确有些可怜。李妩心头暗想,就当为楚明诚积点福,保佑他此去平安吧,于是轻声吩咐素筝:“车上还有半盒糕饼与一些果子,都拿来吧。”
素筝虽嫌小乞丐又臭又脏,但主子发了话,她只好领命去拿了。
也是趁着这档口,小乞丐儿对李妩道:“夫人,有人托我将这个给你。”
李妩怔忪,就见小乞丐儿手中多了个拇指长的小纸条。
不知为何,心口蓦得乱跳起来,迟疑两息,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纸条逶逶展开,目光触及那笔遒美健秀的墨字,脸颊顿时煞白一片。
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是那个人的。
他曾经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描摹他的笔迹,旧忆那般隽永深刻,她想忘都忘不掉。
“夫人,马车在第一条巷子口等你。”小乞丐儿低低道。
而纸条上赫然写着——“上车,楚可活。”
反之,她若不上车,楚明诚怕是再难活着回城。
原来楚明诚被派外差,也是他在幕后操纵。
他没有放过她,从头到尾,都没有。
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明明此刻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初春阳光明晃晃笼遍全身,李妩却觉得刺骨般的阴冷,叫她握着纸条的手都忍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