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妩被问住,一时也沉默下来。
她也清楚,称病这个理由太糊弄,可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不进宫。
“今日太后都问起你,说你病了这般久,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赵氏语气透着讥诮:“你没良心,太后却心慈,还惦记你。”
想到温良慈蔼的许太后,李妩捏了捏手指,强压下心底愧疚引起的泪意,轻声应道:“是,太后是个值得敬重的长辈。”
赵氏听得她夸太后,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得劲,稍定心神,她冷着脸:“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宫宴,那可是一年到头最隆重的大宴,我不管你要病多久,那日你必须随我一同入宫!”
除夕宫宴?
李妩微怔,柳眉蹙起:“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赵氏打断她:“从前的事都过去多久了,我看太后早就不计较了,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才缩头缩脑。难道你进宫给太后请个安,磕个头,她会吃了你不成?”
李妩抿唇不语,脑海中浮现一双幽深的、灼热的、仿佛要将她生吃活剥的幽深黑眸。
太后不计较,不代表那人不计较。
犹记上巳节那日,她与夫君去曲江踏青,正嬉戏着,她看到高楼之上那抹静静伫立的月白色身影。
那人站在不胜寒的高处,睥睨世间,睥睨着她,如窥蝼蚁。
只那么淡淡一眼,就叫她遍体生寒。
当夜她就起了高烧,小病半月,楚明诚还以为她是被曲江池畔的风吹病了,殊不知她做了整宿噩梦,惊惶过度而病倒。
思绪回笼,不等李妩再次推辞,赵氏就站起身,不容拒绝地瞪着她:“你要知道,诚儿为了娶你,已耽误了几年前程。现如今他好不容易进了户部,觅得个好差,若是又因你而误了高升,你还有脸待在我楚家,继续做这个世子妃?”
这话如一根毒针扎进李妩心口。
她可以不在乎赵氏的恶言恶语,却不能不在乎楚明诚。
毕竟,她已欠他许多。
正午暖阳一照,积雪泛着盈盈光芒,两三只灰色雀鸟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蹦来跳去。
送走赵氏后,李妩就坐在榻边出神,前尘往事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李家小娘子短暂的前半生,以太子裴青玄被废为分水岭。前十五年无忧无虑、顺风顺水,之后这三年……
楚明诚待她一往情深,万分爱重,俩人赌书泼茶,琴瑟和鸣,抛去爱挑刺的婆母的不谈,小日子还算舒心。
只是半月之后的除夕宫宴……
那样盛大隆重的场合,新帝定然是在的。
想到上巳节那一瞥,李妩心口不禁发紧。
她不想见他。
哪怕宫宴盛大,他或许压根注意不到她,她内心就是说不出的抗拒。
也许,真的是她问心有愧。
不知枯坐了多久,外头响起丫鬟欢喜的禀报声:“世子妃,世子爷回来了!”
李妩如梦初醒,再看窗外,天色已然黯淡。
“知道了。”她淡淡应着,边从榻边起身,边定心想着,赴宴就赴宴吧,如今他为君主,她为臣妻,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便是相见,又能如何?
心下拿定主意,李妩眉眼间的凝重消散,走向门外迎接她的郎婿。
第2章
暮色沉沉,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听得雪花敲打着窗棂的簌簌声。
轻纱笼罩的灯烛光线朦胧,身着亵衣的李妩坐在梳妆镜前篦发,后背忽的贴上一具温热坚实的身躯。
男人的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澡豆香气,干净清爽,他从后拥着她,如粘人的大犬般蹭着她脖间软肉:“阿妩。”
李妩被那气息弄得发痒,回首看向容貌清隽的男人,弯眸嗔笑:“别闹,头发还没梳好呢。”
楚明诚朝她伸出手:“为夫帮你。”
李妩也不推辞,成婚三年来,他待她向来细致温柔,替她描眉梳发更是常有的闺房之乐。
将手中的半月型镶珊瑚玳瑁梳递给他,她阖眸坐着,边享受身后夫婿温存,边与他说起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楚明诚梳着掌心乌黑柔顺的长发,耐心听罢妻子的话,见她闭口不提赵氏,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问出声:“母亲今日来找你了。”
李妩眼底笑意淡了些,语气却不变:“嗯。”
楚明诚皱眉:“我已与她说过多次,这才消停多久……”
“夫君。”李妩转身握住他的手,仰脸看他:“这回不怪母亲,是我不对。”
看着面前这张清丽如梨花的娇颜,楚明诚眸光恍惚,纵然成婚已有三年,每每看到李妩时,他依旧觉得不大真实,自己藏在心中、仰慕多年的李家小娘子,真的成了他的妻。
“阿妩,你不必替她遮掩。自你嫁给我,明里暗里受了那么多委屈……”楚明诚反握住她的手,满脸歉疚:“只怪我无能,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李妩摇头,朝他浅笑:“嫁给你,不委屈。”
说罢,她将赵氏今日寻来之事如实说了,末了又补了一句:“母亲所虑之事,不无道理。”
楚明诚沉默许久,才踟蹰道:“那你怎么想的?”
李妩看出男人的不安,而这份不安,来源于他的不自信,于是她低下头,柔软的脸颊掌心蹭了蹭他的掌心,极尽依赖:“我想了整日,觉得母亲说得对。装病总不能装一辈子,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何况都已经过去这些年,我早已是你的妻。”
楚明诚最受不住李妩这份温柔,胸间一阵激荡,不禁俯身亲了亲她的颊:“阿妩。”
听出他嗓音里的哑,李妩笑着推他:“头发还没梳完呢。”
“明早再梳吧。”
说着,也不等她再说,楚明诚弯腰将人抱起,大步走向绣着鸳鸯交颈的红罗帐中。
年节里的日子忙碌起来,过得格外快,眨眼就到了除夕宫宴当日。
昨夜小夫妻俩厮磨两回,晨间不由贪觉了些,待到起身梳洗,已是辰正时分。
李妩苦着脸,埋怨楚明诚:“都怪你非要胡闹,现下请安迟了,又要惹母亲不愉。”
“怪我怪我。”楚明诚给她系上件月白色绸绣葡萄纹大氅,笑意和煦:“今日除夕,又有我陪着,母亲不会为难你的。”
李妩嘴上说着“那就好”,心里却是暗自叹气,赵氏不为难,不代表心里不记恨。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见着姗姗来迟的小夫妻,赵氏皮笑肉不笑地受了他们的请安,并留小俩口一起用了早膳。
然而等俩人一退下,赵氏扭头就与身后嬷嬷骂道:“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总缠着我儿厮混!你瞧瞧她那狐媚子样,也不知给诚儿下了什么迷魂药,就非她不可了!”
“今日除夕,夫人莫动气。”嬷嬷安慰着,又弯腰低语:“待过完这个年,咱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用马道婆支的那一招。”
提到马道婆前两日提及的招数,赵氏眼神轻晃。
这些三教九流的下籍婆子支的招数自不怎么光彩,初听时,名门出身的赵氏很是不耻,但想到自家如今的情况,便是再龌龊的手段,只要能管用,她也愿试上一试。
“行了。”赵氏拿帕子掩唇,轻咳一声:“不提这些,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入宫,也该准备起来了。”
嬷嬷躬身应是,唤来婢女伺候赵氏沐浴更衣,熏香梳妆。
栖梧院内,素筝和音书两婢也忙着替李妩梳妆。
“世子妃,今日是除夕,您穿这条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长袄,再配件宝蓝色襦裙,既俏丽又喜庆。”
“这件粉色长袄是去岁做的,新年新气象,不如试试上月新做的宝蓝缎绣平金云鹤上袄,大方典雅,还衬主子的肤色。”
“主子平素就穿些青色蓝色,今日入宫赴宴,还是穿鲜艳些好。”
“新年穿新衣,穿新的好!”
两婢拌起嘴来,李妩按了按额心:“行了,这两条都收起来,将橱柜里那条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袄子取来,我穿那条。”
那条湖色长袄,颜色淡雅而不失华贵,又是今年新裁,倒叫两婢都住了嘴,连忙去取。
一番换衣梳妆,已是午后,待到窗外日头偏西,李妩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还有一阵恍惚。
上巳节后,她就躲在国公府深居简出,时隔大半年,再次精心打扮,还有些怪不适应。
素筝和音书则是一左一右,对着跟前清丽出众的美人满口夸赞:“主子花容月貌,便是穿着这般素淡的颜色,也有另一种风流韵致。”
李妩笑笑,没接这茬,只道:“去书房请世子爷,说我已经收拾妥当,随时可出门。”
“是。”音书脆生生应下,麻溜请人去了。
朱雀大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不过现下快到闭市时辰,不少商户已开始收摊关门,想着早早归家与亲人团聚。
挂着“楚”字灯笼的马车里,李妩盯着轻晃的姜黄色蒲桃纹车帘,马车离皇城越近,她眼中的忧虑愈深。
一侧的楚明诚看出她兴致不高,揽过她的肩宽慰:“阿妩不必忧愁,当今太后仁慈宽和,陛下更是贤明君主,母亲从前那般讨好丽妃母子,陛下登基后也从未为难过咱们家,而且他一登基,就封了岳父为国子监祭酒,又对两位舅兄委以要职,上月太后还给小舅子与端王家的嘉宁郡主赐了婚,种种这般,足以说明圣上圣明贤德,胸襟广阔,你大可不必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