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埋在北庭刺骨寒冷的风雪里,该是怎样的煎熬。
从前他与她提及此事,总是寥寥数语带过,并未细说。
但沈云黛上回却与她说过,当年谢伯缙将裴青玄从雪堆里挖出来时,他整个人都冻成个雪人似的,嘴唇都皲裂地流血,嘴里却还喊着阿妩。
“阿妩……”
寒风里夹杂着熟悉的唤声,遥遥传入耳中。
李妩眼睫颤了颤,抬眼朝前看去,便见黑夜里窜动着不少火光,正往她这边而来。
可算来了!
李妩面露惊喜,直起腰身,朝那边挥手:“我们在这——”
那群火把越来越近,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嘈杂响起。
而那道走在最前头的颀长身影,赫然便是裴青玄。
李妩见着来人,心下滚烫,眼角也隐有湿意,刚想提步迎上前,却见火光之下,男人的脸色陡然大变——
“阿妩,小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眨眼间,朱色锦袍的男人提剑冲上前,恍惚间,她被一道猛力推倒的刹那,一声可怖的兽吼同时在身后响起。
下一刻,她重重摔倒在地,而那头不知何时出现在冥冥夜色里的黑熊,利爪深陷裴青玄的胸膛。
浓烈的铁锈气息在凌厉寒风间弥漫四散,一滴血,啪嗒从眼前坠地。
而后是两滴、三滴,啪嗒、啪嗒……
更多妖冶浓郁的鲜血,与熊熊燃烧的火把,一同在李妩眼前坠落,嘴角好似也尝到一丝温热的血液甜腥。
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第91章
寒冬凛冽,北风呼啸,黑夜笼罩着郊野。
戌时三刻,本该是万籁俱寂,美梦正酣之时,静园内却灯火通明,忙碌喧闹。
主院寝屋内,丫鬟们端着血水与浸满鲜血的衣袍出门,很快又端进热水、剪子与针线。
从附近镇上请来的柯大夫觉出这伤者的身份不一般,又听这家女主人与丫鬟说话间透露,已派人往长安请了大夫,一时也不敢贸然用药,简单处理伤口,敷些止血药,便起身与女主人告辞:“虽说那一爪并未伤及郎君的心脉要害,但伤口实在骇人,一旦感染恶化……哎,小老儿不过一乡野大夫,医术有限,能做的便是止住外伤,不再流血,剩下的……夫人还是等长安的大夫来吧。”
其实他在镇上这些年,不是没遇到过被猛兽所伤的村民,咬了胳膊咬了腿的,伤口不大能治就治,伤得严重就只能断臂断腿以保性命。但像这种胸口中招的情况,一般都是劝亲属节哀顺变,将人抬回去,好歹能在家中走过最后一程。
不过现在,柯大夫可不敢说这些——听说静园里住的是位官太太,来往的也都是长安里的大官,再看床上那位奄奄一息的郎君,无论容貌还是气度,一看就非同寻常,没准是什么王公子弟,若是自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事后被追究咒诅贵人之罪,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李妩也听出柯大夫话中未尽之意,一双红肿的眼睛凝着他,嗓音沙哑:“我也不想为难你,但在长安大夫到来之前,你在旁守着,务必保证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否则便是我饶你,也自有人取你性命。”
柯大夫闻言,心头一颤,再对上那双冰雪般的乌眸,一张沟沟壑壑的老脸也白了三分,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夫人放心,老朽就在旁边守着……”
李妩淡淡嗯了声,抬眼示意丫鬟搬了张椅在床尾,让柯大夫坐着。
柯大夫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妩也不再看他,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床边,盯着那面色苍白、阖眸昏迷的男人,诸般情绪如冰冷澎湃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心口,山林里那心惊肉跳的场景也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那一掌本该落在她的后背,躺在床上的也该是她,可他生生替她受了。
等暗影卫和护院们冲上前制伏黑熊,她抱着他坐在地上,掌心按在他的胸口,那汩汩涌出的鲜血温热而黏腻,将她整只手都染红,她眼眶发酸,哽咽着骂他:“你是傻子吗,不要命了!”
他大概是真的傻透了疯透了,嘴角在流血,还朝她挤出个笑:“你说的,有想要保护的人,就不怕了。”
倏忽间,心底某处好似塌了一块,李妩的眼泪也随之不可抑止地往下掉。
喉间有好多话,想骂他,狠狠骂他,却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由泪水模糊眼睛,嘴里发出压抑的低沉呜咽。
他抬起手,想替她擦眼泪,却抬不起,只得虚弱喘着气道:“阿妩,别哭了……”
哭得他心疼。
是真的疼,如冰雪凝成的线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心脏,一点点往里勒,发酸发涨。
他一时也分不清,这份疼意是来自他,还是她。
也不等他分清,意识愈发的虚弱,恍惚间,听到有哭声在喊:“裴青玄,你别死,我害怕。”
按在伤口处的手掌压得很紧,凛凛山风吹得李妩脑袋生疼,却也叫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恐惧。
那份恐惧叫她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泪水从颊边滚下一滴又一滴。
她在害怕,害怕他死掉。
害怕这个世上再没有裴青玄。
哪怕他是个混蛋,曾经那样强势,那样恶劣,她也曾深深地怨他、恨他、想过永生永世再也不见他。
却也是这样一个混蛋,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爱护,给予她青涩美好的心动,为她远赴南疆,以血饲蛊,为她披星戴月、不辞冰雪,种下满院的花,放一夜的焰火,将他那汹涌热烈、孤注一掷的爱意,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她。
这一刻,李妩不再怀疑他的爱。
这世上除了裴青玄,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这般爱她。
“裴青玄,你别死。”
她坐在榻边,声音细若蚊讷,残留血迹的手指替男人掖了掖被角:“你若死了,还如何与我重新开始?”
床边烛火摇曳,淡淡微光落在男人紧阖的眼皮好似颤动一下,转瞬即逝,犹如光影斑斓的错觉。
东方既白,外头起了雾,灰青色的天光透过窗斜斜照进屋内。
裴琏从混沌睡意里醒来,睁眼看到陌生的莲青色帷帐时,不由愣住,他这是在哪?
等想起昨夜的一些记忆,他忙不迭掀被子起身,就要下地。
屏风旁守着的石娘听到这动静,立刻醒了过来,见小主子赤着双脚就下床,瞪大了双眼,忙上前将人抱起:“小主子,你昨夜才退了烧,可别又着凉了!”
裴琏见着熟悉的面孔,心下稍定,却仍是满肚子疑惑:“这是在哪?我阿娘呢?我父皇呢?”
他不是在山上的陷阱里,阿娘在坑上守着他?
“这是您外祖父的院子,夫人和……你父皇在主院那边。”石娘将裴琏放回床上,又手脚麻利地替他穿着衣袍,解释着:“你惊吓过度,又在那坑里挨了那么久的冻,等我们将你从坑里救出来,你已起了高热,昏睡得人事不知了。好在菩萨保佑,回来喂过一副药,你半夜里便退了烧,不然夫人那边又要顾着陛下,又要顾着你,身子骨哪里吃得消。”
裴琏机敏,一下从石娘话中揪住重点:“我父皇怎么了?”
石娘一噎,一张刚硬黧黑的脸庞有些发僵,踌躇一阵,也知瞒不住,便照实说了。末了,她感慨着:“还好你那会儿在坑里睡过去了,不然非得被那场面吓晕过去不可。”
听到石娘说父皇为了保护阿娘,被野熊袭击,现下还昏迷不醒着,裴琏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光不可置信地颤动着,小脸也雪白一片。
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主子,你别吓奴婢。”石娘伸出五根手指在孩子面前晃了晃,心下发慌:“你说句话啊。”
裴琏回过神,胸腔里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要去看父皇。”
“可你还病着呢,只是退了烧,得在床上好好休息。万一出门又被风吹病了……”
“我要去看父皇!”裴琏打断她的话,又仰起小脸,黑眸噙着泪光般可怜兮兮:“带我去,好不好。”
他本就生得玉雪可爱,现下又这副可怜模样,石娘不由软了心肠,暗想着,小主子真是孝顺,自个儿还病着,也不忘去探望爹娘。
半个时辰后,石娘带着裴琏到了李妩的院落。
裴琏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一到达熟悉的院落,小陀螺似的迈步就冲了进去:“阿娘,阿娘!”
冲到寝屋门边,被素筝拦了下来,问过石娘情况后,素筝叹了口气,弯腰与裴琏道:“殿下小点声,你父皇还在休养,不好喧闹。”
裴琏望了望那紧闭的门,咬了咬唇:“素筝姑姑,我父皇到底怎么样了,很严重吗?”
想到昨夜御医的话,素筝面色愁苦,但在孩子面前,也不好说实话,只温声安慰:“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有上天保佑,定然会转危为安的。”
这话或可糊弄到其他孩子,可对于裴琏而说,这套说辞在母亲昏迷那几月里,他已听过无数遍。
大人总是这样,觉得小孩子很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