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娘子身子娇柔,这时节,不敢用冰了,荼白和雪青持着团扇给阿檀扇着凉风。奴仆把凉水挑来,小丫鬟一遍又一遍地泼洒在屋檐和廊阶下。
秦玄策刚刚挑了水过来,院子里干活的花匠老头看着秦二力气大,很是中意,唤他过来一起挖土,他爽快地应下了。
念念像小尾巴一样缀在秦二叔的身后,看见了在草里跳来跳去的促织,又惊得大呼小叫的,要二叔给她逮两只。
庭前的花木和地面泼了水,都变得湿漉漉的,风轻轻地吹过来,潮湿的味道混合着花香气,沉郁而杂乱。
天气闷热,秦玄策在那里卖力地挖土,干得满头是汗,随手抹了一把,看过去带着一点粗野的味道,偏偏他生得那么英俊,惹得小丫鬟躲在回廊的转角处偷偷地看着他,指指点点,吃吃地笑。
阿檀在帘子后面瞧见了,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去了小厨房,只道这天气燥热,要给念念做点酸梅汤喝。
取乌梅子与山楂,洗净,切丁,又取少许丁香与陈皮,一道纳入细棉纱布袋中,束口收紧,置于黑陶釜中,以山泉水煮沸,而后转小火,熬至汤汁浓稠,似胭脂琥珀,起锅,滤净,再将腌好的糖桂花拌入。
想了一下,那个人特别好甜口,又额外加了几大勺蜂蜜。
不多时,丫鬟捧了用井水镇过的酸梅汤出去。
阿檀回去的时候,念念又和秦二叔腻歪在一起了,一大一小蹲在草丛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阿檀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指了指那边,吩咐荼白:“叫念念过来喝酸梅汤,她爱这个酸酸甜甜的,还有,嗯……那个,秦二,天怪热的,干活也累的,给他也倒一碗吧。”
荼白抿着嘴笑,倒了一碗酸梅汤,捧过去给秦玄策,和他说了几句。
秦玄策远远地望了过来,日光正盛,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热烈而明亮。
阿檀放下帘子,躲回屋子里去了。脸有些发热呢。
好似日子清闲,过得没有一丝儿波澜。
……
但是,到了快晌午的时候,阿檀还在那里坐着想心事,侯府的大管家小跑着进来,未经通禀,带了一个武将模样的人进来,一脸惊慌的神色。
“娘子、娘子,渭州侯爷那边来了人,有事要找您商量。”
阿檀惊得一激灵,把方才想的什么事情都忘光了,她“腾”地一下,几乎是跳了起来,急匆匆地迎上去:“怎么了,父亲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武将风尘仆仆的模样,甲胄上沾满了尘土,一脸憔悴,脸颊都深深地凹了下去,他朝阿檀一抱拳,沉声道:“末将郑盛,在侯爷麾下任参将一职,奉侯爷之命回京呈送军报,侯爷眼下暂且无恙,还请娘子勿忧。”
阿檀松了一口气,身子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后面的荼白急忙将她扶住了。
那郑盛是傅成晏的心腹,临回长安时,傅成晏和他嘱咐过一些事情,他也是个沉着稳重的人,果断地对阿檀道:“渭州战况有变,末将和娘子多说无益,听闻大将军眼下就在我们府上,请娘子快快把他请过来,共同商议一下。”
“大将军?”阿檀神情恍惚地转头望去。
郑盛不明所以,顺着阿檀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个奴仆模样的男人正趴在花丛那边,身子压得低低的,几乎伏到了地上,伸手在土里摸来摸去,好像在寻觅着什么。
念念在旁边跳着脚、拍着手:“就在那边、就在那边,快点,抓住它,啊……二叔好笨啊,那只虫子跑了。”
那男人身形威猛,即使是那样蹲着、趴着,依旧流露出一股精壮的骁悍气息。
郑盛的眉头跳了一下。
荼白唤了一声:“秦二,快过来,娘子有事找你。”
那男人抬起头,站了起来,纵然他一身杂役装束,衣裳上、甚至脸上都沾着泥土的痕迹,黑糊糊的一块一块,似乎是卑微而狼狈的情态,但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挺直了腰,形量如山岳,神态顾盼生威,令人不可逼视。
他大步走了过来,朝阿檀微微俯身:“娘子有何吩咐?”
似乎又是恭顺的模样。
郑盛看得有些呆滞。
元嬷嬷急忙过来,把念念抱下去了。
阿檀指着郑盛,对秦玄策道:“这是父亲派遣回来的人,说是出了事,你快帮忙拿个主意。”
秦玄策目光微微一转:“何事,不必惊慌,说来我听。”
“是。”郑盛也是经过大风浪的,当即明白这个就是大将军,他不去琢磨这个中情形,直接了当地说道,“太原州牧陈庭洲突然举兵攻打渭州,侯爷腹背受敌,渭州危矣。”
阿檀骤闻此言,只觉得手脚冰凉,脸上“刷”地褪了血色,但她马上用手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打扰到郑盛。
秦玄策用安抚的目光看了看阿檀,对荼白道:“扶娘子过去坐着,端热茶过来,给她喝两口。”
“秦二”这段日子做小伏低,连荼白都能对他指手画脚,平日没少仗着阿檀的面子、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但此时,他淡淡地发话,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扑面而来,令荼白怵然一惊,情不自禁地低头应喏。
待阿檀坐定后,郑盛继续道:“我们与吐蕃交战多时,两方相持不下,已经颇为艰难,如今陈庭洲发难,分明想置渭州于死地,渭州不可失、不可退,否则陇西数十万百姓将被吐蕃人铁蹄所覆没,侯爷唯有死战而已,命我八百里快马加急,将此军情报送朝廷,请求增援。”
“军报呢?呈上去了吗?”秦玄策眉头皱了起来。
“末将今天一早到达长安,立即呈到兵部了。”郑盛点头,又摇头,“但兵部尚书李大人的意思,皇上和太子都卧病不起,这份军报是要呈给魏王殿下批阅,末将觉得其中不妥。”
他的面上露出激愤之色:“渭州与太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侯爷与陈庭洲亦无私怨,陈庭洲甘冒此天下大不韪,背后定然另外图谋,故而,末将临行前,侯爷就再三交代末将要见机行事。”
“陈庭洲是杜太尉旧部。”秦玄策简单地道了一句,“这军报若是呈到魏王手上,确实不妥。”
阿檀坐不住,惊得又站了起来,颤颤抖抖地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秦玄策温和而沉静地说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压过了夏日的燥热,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人的心似乎安定了下来。
阿檀忍着眼中的泪,垂下眉眼,朝他福身拜了拜。
他避开了,只是略一抬手,对郑盛道:“我马上进宫面圣,你随我来,路上把详细的情形再和我分说一下。”
两个人匆匆就走了。
……
到了午后,官员下朝散值,崔明堂闻讯也赶了过来。
“可有什么消息?”
阿檀坐在那里,暑气还未散去,但她觉得有些冷,身子发抖,摇了摇头:“没有。”
秦玄策带着郑盛出去了一整天,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递回来。
雪青拿了一件罩衫出来,给阿檀披上。阿檀拢了拢衣裳,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心一直往下沉去。
元嬷嬷命人捧来了一碗燕窝羹,为难地对崔明堂道:“表少爷,您劝劝娘子,好歹再吃点东西,她今天午膳和晚膳都没怎么用,这怎么行,侯爷还好端端的呢,娘子先要倒下去了。”
崔明堂接过碗,端到阿檀的面前,温和又不失强硬地说了一个字:“吃。”
阿檀怔怔的。
崔明堂劝道:“我都已经听说了,你放心,只要有大将军在,肯定能保姑父安然无恙。”
阿檀接过碗,呆呆地双手捧着,勉强喝了一口,半天才咽下去,突然觉得喉咙发酸,带着一点哭腔,哽咽道:“是,如今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了,大表兄,你说,我是不是品性卑劣的女子?之前对他说,两不亏欠,再也不要有什么牵扯了,如今出了事情,却又厚着脸皮,指望他替我分忧解难,他若是不愿……”
“他不会不愿。”崔明堂打断阿檀的话,“这是他分内之责,为了你,他做什么都是肯的。”
“为什么他肯?”阿檀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崔明堂,问他,也问自己,“你怎么知道他肯?”
这个问题,崔明堂不愿回答,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沉默了下去。
……
天黑的时候,秦玄策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戎装,坚硬的山文重环铠甲在暗夜中泛着冰冷的寒光,肩膀上两只饕餮凶兽,仰首张口,狰狞不可名状,一袭玄黑色的刺金暗纹大氅虚虚地披在身上,并没有遮掩住他的矫健英姿,反而愈发显得骁悍魁梧,宛如不可撼动的山岳。
铁甲金刀的士兵列阵成队,跟随在他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片,将武安侯府的庭院挤得满满当当的,他们举着火把,火光跃动,步伐铿锵,撕破夜色的静寂,仿佛带着喧嚣的鼓噪,而他们又是肃静而沉默的。
阿檀一直在庭院中等着,此时见他归来,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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