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静柔不该拿三娘做挡箭牌,所有坏主意,坏名声,最后全都摁在三娘身上,她倒摘得干干净净。
“我自是清楚。”顾云庭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密封好的信,递过去,“大哥把它交给三娘,她看完信便什么都清楚了。”
“写的什么?”
“去岁徐州城,高静柔偷穿三娘衣裳,假冒她身份且用三娘的金饼子收买歹人行凶,故意留下指向三娘的线索,彼时事情败露,我没有罚她,而今看来,是为大错。”
“你不动她,是不想跟昌平伯府闹僵,是想着年年岁岁去他家里给高宛宁上香,顾维璟,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难怪昌平伯阖家都敢利用你。”
顾云慕颇为不屑,甚至鄙夷,他把信收起来贴身存放。
“三娘这个傻丫头,若是知道真相,保不齐会拿把刀杀到昌平伯府,抵住那庶女的脖子,破口大骂后恩断义绝。”
“她不是傻,是蠢。”顾云庭冷静的撇下这句话。
顾云慕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有这么嫌弃亲妹妹的吗,难怪她不喜与你亲近。”
顾云庭性冷,顾云慕是知道的,他比弟妹年长许多,却总觉得看不透这个弟弟,读书人,一肚子想法摊不到面上,不像他们武人,真刀真枪打一架,彼此什么人便都心里有数了。
临走,他忽然提起京中事。
“转过年来,你得议亲了。”
顾云庭微怔,继而摇头:“我说过,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
“这话你留着自己同父亲说,我只是提醒你,别到时候留下祸患。”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那小外室,需得趁着议亲前,提早打发了才是。”
....
寒风掠过屋檐,青灰色的天笼上厚厚的云层,似蓄着大雪。
炭火噼啪,墙角处的炉子上,水壶盖子咕咕直顶。
邵明姮打了个瞌睡,脑袋歪在桌上,骤然清醒。
屋内,顾云庭一手捧着暖炉,一手执卷,光线明亮,将那眉眼映照的棱角分明。
“郎君,早些睡吧。”邵明姮去拿他手里的书,顾云庭抬眼看她,小娘子好像没变,低眉顺眼总是乖巧温顺的模样。
又好像变了,起初的乖巧透着鲜活生动,现在的乖巧则满是循规蹈矩的敷衍。
他脱下外衣,靠在沉檀引枕上,右手拍拍床沿,示意她上来。
邵明姮先去灭了外间的灯,又熟稔的合上门,落下帷帐,钻进衾被中。
一通厮磨,邵明姮伏在他胸口阖眸歇息,细密的呼吸一点点喷在顾云庭颈间,微仰的小脸,长睫垂落,黛眉微蹙,殷红的腮颊似霜雪覆盖的梅花,方才系眼睛的绸带被随意解开,仍在枕边,她惓极了,很快便睡过去。
顾云庭却始终没能合眼,一只手垫在脑下,一只手揽过她的腰,移到柔软的腮颊上,掌腹触到温热,小娘子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醒来。
前些日子父亲来信,道姑母一家回京,叫他除夕前赶回去。
二姑母所嫁为刘国公,亦是与父亲从龙有功的重臣,姑母生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当议亲年纪,他焉知不是父亲想要趁着年节敲定婚事。
而另外一边,逆王案离水落石出只差一个节点。
兄长数次提醒他早些打发了邵小娘子,毕竟刘国公嫁女,不会容忍对方存在外室。
两年多时间,从最初的犹豫,怀疑,自我质问,到现在的坦然接受,不再深究,他只享受邵小娘子带给他的欢愉,至于是因为这张脸,还是别的,他不再为难自己。
他不会让她走,更不会让她死。
.....
因逆王案有所眉目,邵明姮镇日来都很兴奋,眉眼弯弯,说话时语调都显而易见的轻快。
徐玠很狡猾,饶是盯了近两年,他都不曾有所动作,亦不曾露出什么马脚,此番被洞察,起因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徐兴,徐兴赌输欠下银子,怕回家被徐玠责备,便随手找出一张地契,去到质库抵押,谁知刚摸到银子,就被徐玠绑回家,狠狠打了十几棍。
正是这突兀的举动,使得顾云庭将视线聚集到他的外宅,后来才有顾云慕对其长时间的监控。
一条极其隐蔽的关键暗道暴露出来,暗道的两个出口分别位于徐玠购置的外宅和一处私矿。
矿场下囤积着大量的兵器甲胄,以及官银税银,几乎半数是徐州丢失的军需,包括都督府莫名对不上的账目,而月底时,又会有新的物资补进,也就是说,幕后之人意欲蓄谋再叛。
那么当年的楚王谋逆,实则印证了兄弟二人的猜测,定是有人暗中挑唆。
“郎君,今日便要动手了吗?”邵明姮垫着脚,为他系好氅衣带子,仰起脸来,很是紧张的期待他开口。
顾云庭点头:“是。”
她低下头去,眼眶顺势温热,少顷再抬起来,睫毛便有些湿漉漉的痕迹,然而眼睛弯起来,月牙一样柔和。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她咬了咬唇,忽然垫脚凑上唇去,小心翼翼亲在他左脸。
很轻的一下,然后离开。
顾云庭掀开眼皮,邵明姮紧张不安的扭头往后退了步,“谢谢你,顾郎君。”
被亲过的地方,犹如长了印子,顾云庭抬手覆在上面,看她掀起帘子弯腰出门。
小娘子乌黑的头发,鬓边簪着一对石榴色宝石珠钗,杏黄色氅衣划开弧度,雪白的兔毛堆叠起娇嫩的脸蛋,她小跑来到院里,见顾云庭没有出门,便转身朝屋内看来。
顾云庭下意识挪开手,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抬脚跨出门去。
.......
风雪欺人,雪片子打的脸又冷又疼。
秦翀去前面探路,关山跟在顾云庭和邵明姮身边,马车走到半路打滑,不适合再往上走。
“郎君,这是你掉进坑洞的地方。”邵明姮眯着眼睛,大声回头喊道,“要小心,别再掉下去。”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过来,早在那年夏日,顾云庭便开始怀疑徐玠,彼时他假借出游过来暗查,是因为时机不到,而今日,他不遮不避,意味着宋邵两家的冤案,即将正式拉开审查。
顾云庭仍是神色淡淡的样子,邵明姮难掩高兴,禁不住咧唇轻笑,继而转头继续往前走。
“是这里吧。”邵明姮跺了跺脚,双手捏在耳朵上,她一直用喊得,怕山上的风将声音熄灭,说罢,蹲下来搬开石头。
背叛宋都督的参军陈杰曾说过,其他参与谋逆的参军皆已被杀,尸首便埋在此处,用一块带红血纹的石头做了标记,根据他的指引,位置与顾云庭掉进洞里的地方相差十几步。
扈从用铁铲铁锹挖掘,十几人联合用力,不多时坑里的情景显示出来。
尸首触目惊心,一是因为很多,足足有十几具之多,二是因为很惨,饶是已经化作白骨,骨头上的砍杀痕迹犹在,足以说明对方狠辣决绝。
背叛者,终究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邵明姮看扈从将尸骨装起来,随后封存好扛起来往山下走。
“郎君,那年夏天你便相信宋邵两家是冤枉的,对不对?”邵明姮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头,呛了雪,咳嗽的眼泪都流出来。
顾云庭睨她,递过去巾帕摁在她眼角。
邵明姮接过来道谢,擦去面上的雪痕,恭维道:“郎君正义且聪明。”
她脸颊冻得通红,眼睛便愈发漆黑明亮,顾云庭扫了眼,扯回她手里攥的巾帕,随后叠起来收到袖中。
“我不是好人,更担不上正义二字。”
“总之谢谢你。”她脚底打滑,顾云庭从后握住她手臂,撑着站稳后才松手。
有那么一瞬,顾云庭觉得她还是刚进顾宅的时候,仰人鼻息时每句话都喜欢说声“谢谢”。
天气冷,冯妈妈炖了羊肉萝卜汤。
难得还有新鲜芫荽,便切了些放在小瓷碟里,一并端到主屋。
邵明姮是不喜欢吃芫荽的,故而坐在对面只撒了些胡椒粉,顾云庭却很喜欢,将那整碟的芫荽倒进碗里,又撒了足量的胡椒粉。
香味散出来,两人安静地吃肉喝汤,烛火偶尔滋啦一声,爆开灯花,邵明姮便抬眼冲他轻笑,小娘子的眼睛像细碎的宝石,粼粼光影清浅明澈。
搭在膝上的手收紧,顾云庭便觉一股暖流沿着胃向四下散开,他盛了一勺,慢慢咀嚼肉的香嫩。
因为胃疾,他并没有吃太多,剩下的半碗漂浮着芫荽,邵明姮似稍稍将芫荽撇掉,挑鲜嫩多汁的羊肉夹来吃。
顾云庭眉眼冷冷:“邵小娘子,你吃的下吗?”
她满头大汗,白日受过的冻皆化作热气蒸腾出来,抬起头,认真与顾云庭解释:“我高兴的时候,胃口便格外好,能吃下的,待会儿多溜达溜达便是。”
高兴
顾云庭不动声色打量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是因为邵家要翻案,邵怀安便能从岭南折返,那么她呢?
他暗暗紧张,却不得不去多想,她还会心甘情愿留下来做他外室,任他为所欲为吗?
她不会的。
即便她会,邵怀安也决计不允。
半夜,寒风吹得楹窗啪啪作响,雪粒子撒盐一般,密匝匝的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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