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墙、躲在巷中的沈青梧,看着天上浩大皎洁的明月,听张行简说那些话。听得出他话里的认真。
与敷衍她、夸她的那些话不同。
这才是他如何看梧桐的真实想法。
冬夜悠长而宁静,巷中的沈青梧心神恍惚,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到她心间,被她一字一句地记住。心神激荡之下,沈青梧探出头,紧盯着他——
她总是弄不清楚她对张行简的真实态度。
既气愤他当初不选她,又觉得不选她也不代表错误,却也因他不选她而生出不甘。
来东京的一段时间后,沈青梧一度以为自己抚平自己心中的不甘了。她亲了他,不理他,只要她将他忘掉,她少年时的不情不愿就结束了。
但是此夜,此时,心口的砰砰跳,让沈青梧明白:她再一次被张行简点燃了战斗欲。
她再一次对他生出想得到的想法——这种想法,盖过了她少时肤浅的“凭什么”。
月亮悬于天上,不千篇一律。
他一朝被她看到,她摘不到他,他就应该一点点坠下来。
她想看他坠落,想看他落到她手中——让他也不甘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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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闭着眼,想到张行简那句先前敷衍她的夸奖——“沈将军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她心想,屁。
但她忍不住笑了——哼,她就天下第一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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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沈青梧认真思考,她对张行简愤愤不平的不甘,对他疯了一样的要得到、要摧毁、要玉石俱焚的想法,更早地诞生于她十六岁被拒婚,但真正成长于她十九岁这年与张行简的重逢。
很久以后,沈青梧认真思考,张行简为什么要对一个老乞丐讨论沈青梧,为什么要借着谈沈青叶的话,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沈青梧。
很久以后,沈青梧恍然这一夜的真相——
长林咳嗽那一声后,张行简就知道沈青梧在偷听。
他与乞丐说的话,本就是想让她听到的话。
他想要她听到他对她的每一句欣赏、劝诫、祝福。但他不想属于她。
第27章
东京上元的灯会,会持续整整五日。十六夜,东京百姓还在观灯时,留驻京畿的益州军便随主将拔营,回返益州。
这一夜,孔相代表朝廷,亲自将沈青梧一行人送出城门,给足了益州军排面。
沈青梧觉得那人聒噪。
杨肃说那不是聒噪。
沈青梧与孔相告别后,杨肃跟着她上马,在她耳后咬耳朵,和她解释:“你在除夕祭月大典上落了张三郎面子,就是给孔相示好。而且我们在东京许多天,拜访过孔相,独独没拜访张三郎,孔相也会觉得我们倾向于他。
“一个边关大将的示好,大周朝最厉害的两只边军其中之一的诚意,孔相当然满意。你看我们在东京这么多天,孔相好像没怎么搭理我们,其实人家处处照应咱们呢——不然就您的那些事,东京不得撕了咱们啊?”
沈青梧瞥他一眼:她什么事?他这么说,她就不太高兴。
杨肃笑嘻嘻:“就是满朝文武都不知道你是女子的事啊,你在帝姬宴上不知道捣了什么乱的事啊……不得不说,我确实很佩服你。”
最佩服沈青梧那种无所畏惧的固执。
明月下,沈青梧已经上了马,杨肃还在摸下巴,喃喃自语:“鉴于你和张三郎之间那点儿怪里怪气的旧事……孔相生怕你站队张行简,今夜孔相亲自送我们,当然也是试探我们和张三郎的关系。幸好你表现得很冷淡,应该足以让孔相放心了。”
杨肃琢磨:“接下来,咱们回去后,朝廷估计对我们军草之类的,都会很宽容。”
杨肃:“做得好,将军。”
沈青梧麻木:“嗯。”
但杨肃转念间,又烦恼起其他事:“你是让孔相满意了,但不是变相让张三郎生厌吗?再加上你和张三郎那点儿事……”
沈青梧瞥他一眼:“我和他没有任何事。”
她理智还在,没有对张行简做什么事,张行简应该感激她的仁慈、克制、冷静——说明博容的教导还是有用的。
杨肃说:“唔,就是你们之间啊……不太好说。张三郎会在中枢因为你的原因,给益州军使绊子吗?”
沈青梧很认真:“他敢使,我杀了他。”
但她心里认为张行简应该不会那么做,那人的冷清,很多时候是一视同仁的。他不因她而做什么,也不因她而不做什么。他照拂她,恐怕都是因为她救过他的原因。
不过……谁愿意做他的救命恩人呢?
杨肃干笑:“我开玩笑而已,你不必当真。”
沈青梧:“我也是开玩笑。”
杨肃:……你的玩笑听着像是发自肺腑,不像玩笑啊!
他已提醒过沈青梧,便也跟着上马,不再多说了。
沈青梧骑在马上,熟悉的离京,让她忍不住向后方看去。
她看到明月高悬于天,与曾经的某一夜很相似。
不过在东京挂满灯彩明火的高亭城楼上,她只看到驻守的守卫,这一次,没有张行简和沈青叶站在那里目送她。她听不到沈青叶的哭声,感受不到那些不舍与依恋。
明月那么高。
明月什么时候掉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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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站在城楼下,淡淡地看着守卫们挂灯、检查灯火。
他以“防范火灾”的理由,拿昨日夜市中差点引出的人命案当典型,来查出城这一条路上的灯火,是否会有引发火灾、或者灯台倒塌的隐患。
长林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说:“孔相亲自去送,沈青梧已经出京了。”
张行简颔首。
长林:“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上城楼去看呢?那样她也知道是你在照看她啊。”
……就不至于每次都用那种态度面对郎君了。
官场上这些细枝末节、来回牵扯,张行简都不动声色地帮沈青梧处理妥帖。连孔相对沈青梧的满意,张行简都要算计到……从长林的角度看,郎君对沈青梧十分好。
张行简淡漠:“不可给她无谓的牵绊。”
他与沈青梧相处的时时刻刻,都是算计着分寸感的。既不能和她过近,也要对她示好……不过沈青梧确实很难讨好,他最后还是没拿捏好分寸。
张行简低下的视线中,看到地上的灯影,便想起昨日深巷中,他为她上药。
他想到她额上的冷汗,干裂的唇,冷漠的眼神。
沈青梧真是他见过的最不会拾掇自己的娘子了,若是他给她打扮一下……
停。
张行简叫停自己不着边际的乱想。
长林看张行简对汇报事务的将士含笑,他跟着郎君走了一会儿,张行简分明心不在焉,但一点没耽误正事。
长林很佩服郎君这种走神功力,他仍记着刚才的话题:“当你的救命恩人,真好。”
张行简幽静笑一声,温文尔雅:“你问问沈青梧,她想不想杀了我?”
长林“呃”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张行简背过身,长衫宽松被风吹拂,什么样的衣物在他身上,都将他衬得更加高雅了。不过他整日思考琢磨的事,和高洁无垢从来没什么关系——
长林听到张行简嘱咐:“从沈青梧身边开始查起,调查益州军的每个人户籍过往。查有没有人和东京有些关系,比如有东京口音,比如待过东京,或者消失过、失踪过一段时间。”
长林吃惊:“这范围也太大了。郎君……能否明示,我们到底在查什么?”
他吞吞吐吐:“你不是和沈五娘子定亲呢嘛,难道你真的打算变心,和沈青梧……”
他被张行简幽凉的目光望一眼。
长林叫苦:“你的行为这么古怪,由不得我不乱想啊。”
张行简说:“这桩秘密可能涉及欺君之罪,真的落实了说不定满门抄斩。你确定你现在就想知道?”
长林震惊,全身冰凉:“你是骗我的吧?”
张行简温柔:“是的,骗你的。”
然而张行简说话做事真真假假,长林哪里敢信?
长林追上张行简悠然的步子:“我们现在去哪里?还观灯吗?”
张行简:“回家。”
他有必要去试探一下他的二姐,张文璧。他要试探一下张文璧,对张容的生死是否心里有数。张家这桩很大可能的欺君之罪,他要如何兜底,才能转败为胜。
做了人家的弟弟,当然要忠于此家。
想做天上的月亮,当然要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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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张行简去试探张文璧;后半夜,沈青梧与将士在野外扎营休憩。
沈青梧做了一个梦——雷电交映的夜,她持剑步步上前,劈开那电闪雷鸣的天宇,断开重叠翻滚的云层。她立在山巅,看到夜如霜月如昼,悬于面前,光华盛大。
四野宁静万分,沈青梧从梦中惊醒,摸着自己怀中的玉佩,仍能感受到自己沸腾不已的心跳。
她从帐篷中钻出,正好看到天上的月亮。
黑色灌木、林木随着微风起伏,深夜中,只有沈青梧一人独站空地,抬头仰望皓月,此时的宁静与梦中的震撼,是她一眼都忘不掉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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