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严静静同他对视了一息,才看向他身后的左掖营兵马,以大局在握的姿态淡声问:“你以为多一个左掖营,就能扭转今日的局面?”
谢征散漫抬起头,冷嘲道:“扭不扭转得了,总得试试才知道。”
他淡淡笑了笑:“本侯倒是好奇,丞相连自己亲子的性命都不屑一顾,又是在替哪个私生子争这个位置?”
魏严一双苍肃的凤目瞬间浸上一层寒霜,斥骂道:“混账!”
谢征那不达眼底的笑也变得极为冰冷,抬戟直指魏严:“你没资格教训本侯!”
魏严似也是被谢征气狠了,竟没直接让自己身边的死士出动,而是冷喝一声:“取刀来!”
底下人很快就抬来一柄长约八尺的偃月刀,刀身古朴,刀刃与刀柄交接处,镌刻着发黑的青龙纹,乍一眼瞧上去,仿佛这刀上萦绕着一层黑气,很是骇人。
两名小卒才能抬动的长刀,魏严竟然单手便提了起来,广袖揽风,其气魄竟半点不输那些征战沙场的老将。
远处,贺修筠瞧见魏严单手提起偃月刀时,面上跟见了鬼似的,转头看向唐培义:“唐叔,魏严还会武?”
唐培义神色有些微妙地道:“应该是会武的,早些年他同谢大将军齐名,也是镇守过北庭的。不过我入伍那会儿,贺大人都已在他手中独当一面,他走了文官的路子,便也没听说过他会武的事。”
那头,魏严单手提起偃月刀后,苍肃冷然地看向谢征:“老夫既教出了你,便教训得了你!”
谢征看着拖着长刀向自己奔来的人,立在原地没动,眼底却透出几分带着恨意的冷,捏着长戟的五指收拢时,被剐蹭掉一大块皮肉的掌心溢出的鲜血将整个戟柄都染红了一截。
他从前同魏宣和新选拔进来的死士一起在魏胜手里受教,也得过魏严指点。
单从武艺上来说,他后来的打法很大程度上都受魏严的影响,魏严出招讲究个一击致命,从来没有多余的招式。
偃月刀快直抵命门时,谢征提戟狠狠撞了上去。
刀刃和长戟两侧的戟刀锉出了火星子,魏严一个转身,反手抡过去的刀刃又砍上了戟柄,谢征踢出的鞭腿则撞上他做挡的手肘,地上的积雪都被铲飞一片。
招式之迅疾,几乎已到了肉眼难以辨清的境地。
两人的较量都是直来直往,只比一个谁出招更快,下手更狠。
魏、谢两家的亲卫各站在一边,极为紧张地关注着战况。
唐培义在谢征一戟险些扫到魏严脖颈时,便拍腿大喝道:“打得好!削这老贼!”
边上同魏胜缠斗的樊长玉也发出一声暴喝,那可摧金断玉的一刀横劈而下,哪怕魏胜及时捡回自己一根金锏做挡了,还是被那巨大的力道震得后退了好几步,虎口撕裂,狼狈至极。
唐培义只觉先前受伤堵在胸膛的那口淤血都噎得没那么难受了,恨不能提刀自己上,大喊:“长玉侄女继续劈他!”
因情绪过于激动,还差点咳得呛血,害得身边的亲卫好一阵紧张,贺修筠也抬手帮他拍背顺气。
樊长玉手上那柄陌刀的重量可不轻,在那大力一劈之后,几乎是没力气再继续劈出第二刀的,但她就地一个旋身,刀借人势,长啸一声竟就这么又猛劈了下去。
魏胜顾不得撕裂的虎口,继续横举那根金锏做挡,这次却发出了一声金属断裂的锐响。
陌刀生生把那根改良后的金锏劈做了两截,若不是有两名魏府死士齐齐蹿出来,跪在地上用两柄刀架住了陌刀的余势,魏胜能直接被樊长玉那一刀给劈成两半。
樊长玉劈完这一刀,也有些脱力了,拄着刀柄立在原地喘气。
谢十一带着人在樊长玉身后,虎视眈眈盯着对面两名魏府死士,大有他们敢继续动手就奉陪到底的意思。
魏胜吐出一口鲜血,被魏府的死士架起来时,还看着樊长玉:“魏祁林的种?”
他挣脱死士的搀扶,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说:“你倒是比你老子厉害些,丞相当初不该留你们姐妹性命。”
樊长玉眼里的凶性还没退下去,冷冷盯着他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魏严欠我我爹娘,欠我外祖父和锦州惨死的那数万将士的,总要还回来!”
初阳自她身后升起,万丈华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魏胜听她说起孟叔远,突然就不再言语。
另一边,谢征和魏严在数次交锋后,魏严也慢慢出现了颓势。
他上了年岁,在这等纯拼体力和耐力的打法下,身体终是吃不消了。
谢征出招反倒是越来越狠,长戟点枪花一样在魏严左右戳刺,势如游龙,一挑一拨都是万钧之力,逼得魏严只能一边后退一边被动防守。
魏府的死士想上前搭救,一时都寻不到间隙挤进去。
谢征似乎恨极,下颌骨绷得极紧,却还冷冷笑开,眼底里全是嘲意:“教训?你替谁教训?替我被你害死在锦州的爹?还是被你逼死的娘?”
伴随着最后一声质问落下的,是他猛力的一掷。
碎发掩映间,不知是不是被冷风吹的,他眼眶隐隐有些红了。
长戟深深扎入午门广场上坚硬的花岗石,魏严就地狼狈一滚,才避开了那致命一戟。
魏府豢养的死士忙扶起魏严,带着他后退了数步,极为戒备地盯着谢征。
冷风呛进肺腑,魏严被亲信搀扶着,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后,才抬眼看向谢征:“匹夫之勇,老夫如今是逞不过你了,但今夜你要想靠匹夫之勇争个高下,那便是个笑话!”
话落,城楼上和城楼下的弓.弩手齐齐将弩.箭对准了谢征一行人,金吾卫甚至拉出了几门大炮架在了城台处。
沈慎脸色一变,当即指挥左掖营的弓箭手也纷纷拉满弓弦,但到底人数悬殊,几乎已是困兽之争。
魏严远远同谢征对视着,恍惚间,那眼底有铁血,但也透出了几许沧桑。
唐培义半躺在地上,同贺修筠道:“那老贼,气煞我也!咱们若不是一直镇守关外,在京中无甚经营,哪轮到他来说这等屁话!”
贺修筠咳嗽两声,同有英雄末路之感,只道:“沈将军真英雄也!”
明知魏严有神机营的火器,还带着残兵前来相助,单是这份魄力,便已叫人心悦诚服。
唐培义道:“今日真要死在这里,黄泉路上全是英杰作伴,倒也快哉!”
樊长玉看着城楼上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和无数闪着寒光的箭矢,这一刻心底竟意外地平静,她侧头看向了谢征。
初阳和城楼上的火光交织在他脸上,覆着鲜血和烟尘的痕迹,冷峻又刚毅,是她见过的他最好看的样子。
在发现西苑是魏严做的局后,她便已知道自己此番赶来会面对的是什么。
她不怕死,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她们就这么输了!
还有些……舍不得。
老人们都说人死后要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把这辈子的一切都忘干净了才能去投胎的。
她走过去并肩同谢征站到一起时,目不斜视地将手心被鲜血濡透的一物交到了他手上。
谢征发现了,微偏过头看她,但樊长玉没再回头,只轻声说:“谢征,你相信人会有下辈子吗?”
“我不信鬼神。”他的嗓音沉而缓。
樊长玉依旧看着前方对峙的官兵,同他闲聊一般道:“我原也不信的,爹娘去世后,我又想信了。”
她顿了顿,才嗓音极轻地说了一句:“要是真有来生,你来找我吧。”
谢征霍地侧过头,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目光盯着樊长玉。
雪后初霁的天,初升的日头还不暖,清晨的风里带着硝烟和冰雪的味道,一切都静下来后,只余一侧被炮火轰过的雁翅楼燃烧的声音。
在这片死寂里,却有心跳喧嚣。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老东西应该也没后招了,那就不跟他耗了。”
樊长玉还没反应过来他那话里的意思,一枚信号弹已从谢征手中升向了高空。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突来之举弄懵了一下。
谢征淡淡睨着魏严:“丞相高坐庙堂,玩弄权势无出其二,在兵法上怕是还差了一筹。”
远处传来沉闷的甲胄碰撞声,浩浩荡荡好似海潮。
众人回首望去,便见打着“谢”字旗的大军从午门外的几条长街潮水一般涌向午门下方的广场,立于城楼上的金吾卫们站得高,视野更为广远,瞧着那几条长街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几乎是瞬间就白了脸。
这还是只是看得见的军队,堵在外城门那边没进城的不知还有多少,这可真是千军万马了!
沈慎转忧为喜,看向谢征:“九衡,你早有准备?”
谢征没作答,但一袭锦绣白衣配雪白狐裘的俊雅男子摇着羽扇自军队中走了出来,见着谢征第一句便是:“等了你半宿都没等着你的信号,我还以为你在城内被一锅端了呢!”
随即又执着羽扇对沈慎浅浅一拱手:“沈兄,真是好些年没见了。”
沈慎形容狼狈,此刻却忍不住笑开:“公孙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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