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不应她,他急得去摸她的唇角,轻轻地拨动着她的唇瓣,想让她开口同自己说说话。
一句也好,哪怕发出一个音节来也好。
可她的嘴唇干裂,被他指头掰开,唇齿之内,再无往日那般有水泽润泽,一片干涸,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得了无生气。
她说他什么都会,但却没能护住她。
他低下头,用额头去碰她紧闭的眼皮,低下声来,哀求地道,“你醒过来,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不是想吃兔子吗,我去给你抓,你想要几只,便给你烤几只。”
他想起她说的那些话,又道,“谁说的你死了没有遗憾?我答应过你,要替你找一箱子碗口大的珍珠,如今还没开始凑呢。”他尝试着说一些刺激她的话,“还有你外祖父,我没告诉你,他还活着,他在果州等你去找他,你不是说过要送给我一匹马吗,我想要,你不能赖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无力回天的茫然之中,陡然反应过来,慢慢地靠近她,用自己鼻尖去碰她的鼻息。
一缕轻轻的,如抽丝一般的气息,缓缓地扑在他的鼻尖处,他只觉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仙草,救回来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命。
一瞬之间,胸口的激动,刺得他干涸的眸子里,溢出了星星点点的湿意。
她只是饿晕了。
他将她放在自己怀里,取出腰间短刀,如同当初随她一道跳下江河时一样,他没有多想,只想救她,只知道她必须得活下来。
锋利的刀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液瞬间冒了出来,他轻轻捏着她的脸颊,打开了她的嘴,握拳将掌心流出来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入她的齿内。
许是太渴了,感觉到了水泽,即便是昏睡了过去,她也下意识地开始吞咽。
她的嘴唇上沾上了他鲜血,似乎没有之前那般苍白。
虚惊一场,他缓过神来,只觉自个儿背心一阵热一阵凉,包扎好伤口,他抱着她坐了好久,才平息下来。
这样一场魂飞魄散的惊吓,自十年前之后,他从未在谁的身上体会过,这几日却在他怀里的这个小娘子身上,连着经历了两回,这等子自个儿掐住脖子的软肋,真不好受,见她醒不过来,他彷佛也去了大半条命,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无非是致命的短柄,可他不受控制,他心甘情愿。
他盯着自己掌心缠住的伤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股在他脑海之间模糊地徘徊了好几日的影子,他好像抓到了。
怀里的这个人,不仅仅只是他的夫人。
他在乎她,喜欢上了她。
他已经将她当成了生命里,不可缺的伴侣,他不想让她死,即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她。
甚至来不及去想,这样做的后果会如何,来不及去想自己若是死了,那份压在他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仇恨,又该怎么办。
若是他当真就这样死去,什么都没做,便下了地府,他怕是灵魂都不会安宁,但他就算是死,也无法做到丢下怀里的这个人。
她是鲜活的,他是如今唯一一个能左右自己心神的人,她能让自己笑,一句无心的言语,一个表情,一桩小小的事,都能牵动他的情绪。
她也是唯一一个心疼他的苦,说过要罩着他,还想要给他割肉吃的人。
这样好的小娘子,他怎可能不动心,但他没想到他的感情会来得这么快,在他最需要舍去一切,斩断后路之时,这一份感情,无疑成了他之后复仇路上的牵绊,有了牵绊,同之前那等什么都不在乎的日子过的是潇洒相比,今后的路确实会多上很多碍手碍脚的地方。
以往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他最是忌讳,如今不一样了,像是空了心的萝卜,突然长出了心来,有了七情六欲,一切都丰满了起来,不仅没觉得累赘,反而心口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和充实。
天际的余晖慢慢地散去,夜幕降临,他将她背了起来,继续往前。
这回他明显得感觉到了的自己的体力在慢慢地在达到极限。他的脚步不再沉稳,变得吃力了起来,有时候脚步东倒西歪,有时候走着走着,往后连退几步,眼前甚至开始有了天旋地转的晕厥感。
但他清楚,他不能在这时候倒下,她要是醒了,什么都没有,同样走不出去。
他咬着牙往前,走出了那片芦苇,到了林子里,才将她放了下来,揭开掌心的绑带,再次拿出刀,又喂了她一次血。
她的脸色似乎好转了许多。
趁着月色,他去附近捡了柴火,燃了一堆火在她面前,一刻也没歇下,又去林子前方狩猎,没猎到野兔,只猎到了一只野鸡。
想起她干干净净,又是小娘子自小被人伺候惯了,就算是有了野鸡,有了火,她未免也不会处理。且没有水,她同样难熬。
晕厥感扑灭而来,他硬撑着,掏出短刀,先放了野鸡的血,倒入自己的口中。
血入喉后,他缓了缓,再次起身,去找水。
半个时辰后,他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只杀好了的野鸡,一只装满了水的竹筒,一堆燃烧的火焰。
如此,她醒了,也能活下来,走出去。
耳朵一阵嗡鸣,眼前又开始模糊,最后他从腰间掏出了一块令牌,塞进了她怀里,声音嘶哑地道,“活下来,去果州,找你的外祖父。”
令牌是明春堂堂主的令牌。
只要她走出去,亮出这块牌子,明春堂的人定会找到她,从今往后,任由她差遣。
他支撑到如今,体力和精力已超出了负荷,黑暗扑面而来,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他终究还是无力地倒在了她旁边。
这两年来,让南国无数官员闻风丧胆的一代‘奸臣’,多少人想诛之,如今终于倒下了。
他躺在那,脸色苍白,已无半点攻击之力,被包扎起来的掌心,垂搭在芸娘的裙摆上,血液黏着粗布,早已干涸......
哪里需要什么千军万马,此时只要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脖子上,一掐,这世上,便再无他裴安此人。
—
芸娘做了一场梦,梦里他一人身在那片芦苇丛里,什么都没用,连一滴水都没。
她喉咙干得发疼,艰难地往前爬行,想要找水,想要找裴安......
裴安呢。
她寻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内心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慌,她试着叫他的名字,可她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有拼命的往前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她再也没了半点力气,躺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正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慢慢地流失,头顶上突然开始落起了雨,雨水滴入她的嘴里,润进了她的喉咙,她感觉到了一丝甘甜,似乎还带着几分腥味,久逢甘霖,她贪婪地吸食着。
甘露吞入腹中,她喉咙终于能说出话了。
“裴......”
“裴安......”
“裴安!”她一声叫了出来,睁开了眼睛,跟前的火光照进她的瞳仁,满目的惊慌。
没有芦苇了。
有树,还有鸟鸣。
她怕又是自己的幻觉,重新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树,不见芦苇。
她肩膀耸动了一下,突然哭了起来,又很高兴,一张脸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回过头,习惯地去拉身旁人的衣袖,“裴安,我们这是出来了吗......”
她的手伸出去,并没有触及到意料中的那片衣料和掌心。
人也没看到。
芸娘楞了一下,目光往下,先是看到了搭在了她裙摆上的那只手,触目惊心的一道刀口,将粗布浸透,染成了深褐色。
她心头一跳,一道凉意冷不丁地脚下窜上来,四肢麻了一下,她提着声音地唤了他一声,“郎君。”慌忙去看他的脸。
他的脸就那般搁在了青草上,夜色一衬,苍白如雪,头歪在一旁,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睡觉。
她又叫了他一声,“郎君。”没听到回应,心跳开始加快,紧张地推了推他,“郎君......”
她一推,他身子软软地搭了过去,仰躺在那,一动不动。
那股子透心的凉意,让她突然不敢哭了,紧紧咬住牙关,颤抖地,慢慢地将手指探向了他的鼻息。
还有气。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边哭边朝他挪去,将他的脑袋移到了自己的腿上,这才看到了跟前搁着的几只竹筒,和处理好的那只野鸡。
她心口突然一缩,阵阵发疼,疼得她难受。
自己嘴里的腥甜尚在,他掌心里的伤口,她岂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梦里的那场雨,压根儿就不是水,是他的血。
跟前的这些东西,都是他给她找来的。
他什么都替她想好了,用自己的命,换她活着。
他脑子一向聪明,怎么这回就不灵光了呢,这样做实在不划算。
他活着远比自己有价值。
她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当年得知父亲的死讯时,也没有这般切身地痛过,她抽动得肩膀,从无声的抽泣,到放声哭出声来。
她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抱着这个愿意用自己性命,来保护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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