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的没错,这府邸都是公家的,咱们只是暂住,这疯丫头说胡话,您别当真......”知州夫人脸色发白,满额头的汗,一把扯住二娘子衣袖,将她往下拽,“你个孽障,你给我跪下,快给夫人赔礼!”
二娘子犹犹豫豫,心头确实有些怕了,可又要面子,膝盖弯了去又直了起来。
芸娘一笑,“小娘子一身骨气,父亲是知州大人,是个体面人儿,不必跪,跪了岂不是折了自个儿的身段?”她梗着脖子又问她,“小娘子说我夫君占了你父亲的位,他是耽搁了你父亲高升,还是耽搁了他谋划自己的前程?要照小娘子这么个说法,在朝为官的,只要比你父亲官大的,都压在了你父亲头上,你怎就记恨上了他一人了?”
“我夫君能有如今的地位,不是尔等让出来的,那是他靠自己的本事争取而来,你们不过是眼红了,便来如此编排我夫君?你倒是说说,他怎么趋炎附势了,他杀了你家谁了?”
二娘子终于被知州夫人拽到了地上跪着。
芸娘越说越气,“你们一张妇人嘴,不过是仗着他一个爷们儿身后没人,不能还嘴说话,仗着他名声在外,行欲加之罪,不管有的没的只要将罪栽他身上,那就是合理的对不对,就他合该一身泥,你们一个个都光鲜?”
她双手还提着裙摆,脸红脖子粗,“我原本想着知州大人,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中过金榜之人,父传身授,家中子女必定也不会差,想来登门拜访一二,如今一看,不过如此,以往便罢了,如今他也娶了夫人,有了自己的家,他不在乎这些虚假的名声,我在乎。往后尔等再敢口出恶言,污蔑我夫君,休怪我拔了你们的舌头。”
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做官的家眷,带头造谣,外面的百姓才会肆无忌惮,随意玷污他的名声。
她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与平时里的和气安静之态,完全不一样。
裴安远远地看着,声音入耳,字字清晰,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热浪扑在脸上,方才那丝游走在心口的闷气儿,荡然无存,心坎完全被捂暖了,脚步极轻地走过去,立在她身后,替她挡住了那道烈日。
身后的知州大人,早就跪在了院子里,人抖成了筛子。
察觉到后脖子上没了灼热之感,芸娘才回过头,看见裴安站在她身后,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眸子定定地落在她脸上,阳光折射进他的瞳仁,蒙了一层明朗的光晕,清澈透亮,漂亮得如同琥珀琉璃。
分明这么俊朗的人!
她鼻尖蓦然一酸,回头伸出手指,往屋子里几人身上一指,直接告状,“他们骂你。”
青玉说同人吵架,一般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当时糊涂,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事后诸葛亮,恨不得追上去再骂一回。
还有一种是当时头脑清醒,妙语如珠,事后想起来才觉得委屈,哭起鼻子来。
芸娘一直以为自己嘴笨,属于第一种,这会子才发觉,她可能隐藏了某种以前从未触发到的天赋。
她是第二种。
她借着他的名头,噼里啪啦地耍完了威风,完了,突然想哭了。
甚至她自己都不明白,这莫名冒出来的委屈,从何而来。
她告完状,又转头看向裴安,等着他的反应,本以为自己能忍住,可眼眶周围还是越来越红,蓄满了的泪珠子挂不住了,落下来的瞬间,她慌忙避开,刚转过头去,对面裴安胳膊一伸,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按在了自己胸膛上,抬头看向屋里的几人,声音凉得沁人,“谁骂的,滚出来,给本官看看。”
第45章
裴安第一次见她哭,是在渡口,她将人砸死后吓哭了,泪眼婆娑,甚是可怜,但与此时给他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她是为了替他出气,被人气哭的。
上回被人相护,还是在十几年前,裴家所有人都还活着之时,这么多年过去,今儿再次体会了一把,心头还挺熨帖。
他一只胳膊抱着她,手掌按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地安抚着,动作温柔至极,与他脸上的冷意,形成了两个极端。
他话音一落,身后跪着的知州大人,被日头烤得满头是油,拿袖口抹了一把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了他面前,“裴大人,夫人,都怪下官没有管教好,才教出了这等以下犯上的孽子来,还请大人夫人恕罪,小官一定好好教育......”
裴安一笑,“意思是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是我夫人拿名头压人,胡搅难缠?”
知州大人心头一跳,吓得连连磕头,尽捡了好听的说,“裴大人光明磊落,替陛下分忧,一心为民,千万别将这孽子的胡言乱语记在心上。”知州说完,冲着里头的二娘子,厉声一斥,“还不给我滚出来,给夫人道歉。”
二娘子见到自己的父亲跪在了裴安身后时,就已经被吓到了,又耐不住心头憋屈,眼泪花儿沾在脸上,从屋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笔直地跪在两人跟前,却是没有看俩人,也没道歉。
想当年裴安一人来到建康,寄住在她的知州府时,什么都没有,冬天屋里没有炭火,冷得像冰窖,日子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
她本觉得他长得好看,气度也不凡,不嫌弃他落魄,主动示好,来了他院子,故意以一枚风筝引他出来,想着只要他能将风筝从假山上给她取下来,她就从下人那分几篮子炭火送给他。
她特意让丫鬟敲了他的门,报了自己的名字,没成想,他连门都没开,只说了一句,“请姑娘下回认清院门,别再走错了。”
她回去气了好几天,连着他的馒头也给减了份量。
后来他得了圣宠,父亲想攀上他,有意撮合他们,在寿宴上同他提了一句,“说起来,我家二娘子头一回见到大人便夸了一句,说裴大人气度不凡,将来必成大器。”
他目光从自己身上平淡的扫过,“哪位是二娘子。”
在一个府上,同住了半年,单是路过碰到也不下十来回,他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凭什么他就那么清高,看不起人。
自己曾亲眼目睹他低谷时的境遇,即便他是国公府世子爷,已身居三品,可在二娘子心头,他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寄人篱下,寒冬没有炭火啃着冷硬馒头,连个下人都不如的卑微落魄之人。
可如今看到他新娶的夫人,突然想起自家妹妹背着笑话她的那句,“裴大人能看上她?做梦吧......”心头愈发憋屈,觉得自个儿是被侮辱了。
裴安跟前这张脸倒有些印象,但并不知道她叫什么,问道,“骂什么了,再骂一次。”
知州大人一抖,“裴大人.....”
“我问你了吗?”裴安冷声打断,一记冷眼,倒是同适才芸娘瞪知州夫人时一模一样。
知州大人瞬间闭了声,跟前的二娘子十分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心狠手辣起来无人能及,连父亲都跪在了地上对他个头,更何况是她,心头恐惧渐渐升起来,倒是张嘴想说了,可那话,又怎么能说得出来,犹犹豫豫一阵,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太阳晒起来,确实不好受,裴安护着怀里的人,神色有了不耐烦,“问你话,听不见?”
知州大人见二娘子还梗着脖子杵在那儿,急慌了神,赶紧上前,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你这个孽畜,还不赶紧给裴大人,夫人道歉。”
二娘子半边脸红辣辣地烧,一手捂住,哭了出来,额头终于磕在地上,“裴大人明公正义,心胸宽广,是我胡言乱语,请大人、夫人恕罪......”
“本官心胸宽不宽广,不是你说了算,适才本官听知州大人说,最近一段日子死去的人太多,义庄不够用,本官看,这后院挺合适,待会儿就拉过来吧。”
新建的府邸,拿来做义庄......
知州一脸发白。
二娘子和知州夫人一下摊在了地上。
芸娘见这些人同他认了错,心里好受了许多,这时候才察觉到,大白日他们这样抱在一起,实属不妥,忙地从他怀里退出来。
他青色的圆领衫袍上,已留下了她一团泪痕,倒是丝毫没介意,没管地上跪着的几人,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往旁边廊下阴凉处走去,偏头问她意见,“还住这儿吗?”
芸娘摇头,他都要拉死人过来了,她不要。
裴安点了一下头,回头吩咐童义,“去找一间临街的茶楼,位置要最好的,咱们晚上就歇那儿,别让人来打扰。”
横竖她喜欢热闹,住茶楼,窗户一撑开,便能看到闹市。
“是。”
—
一个多时辰前,两人才从客栈里搬出来,进了正风院,屁股还没坐热,又回到了马车上。
看似他们占了上风,可实际,也算是被赶出来的。
车轱辘一动,芸娘抱着怀里的包袱,心头突然涌出了一股凄凉,
如今他是三品大臣,官大权大,得了皇上的圣宠,外面的这些人都能如此不待见他,可想之前,他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看着他光鲜的面子,越看越觉得可怜。
自打父母死后,她几乎也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她尤其理解那种被人孤立,孤寂无边的感受,心头蓦然一热,她唤了他一声,“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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