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桌上杯盘狼藉,桌边已经没有了先前贵客,陆小凤和花满楼都已告辞。
叶孤城转头,神色平静,微微摇头。
“我在想,西门吹雪的剑如今是何模样。”
“无情剑客无情剑,能是什么模样,不外乎冷然绝情、锋利无匹。”
瑶光复看向叶孤城右手,意有所指地笑道:“三月不持剑,叶大郎可是手痒?”
叶孤城静静地看了瑶光一会儿,嘴角微微扬起,竟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今日一见阿七剑招,见猎心喜。想来阿七如今剑术又有进益。”
照理说,被叶孤城这般的剑客夸赞剑术,这已是世间最高的荣耀,被夸赞之人哪怕不骄傲,也该自豪了。
瑶光却皱了眉,缓缓摇头。
“几月以来,我观海感悟水势,似有所成,今日一试,却非如此……山水相依,刚柔并济,阴阳化生,本该衔接无缝、转换自然,然我剑中刚与柔截然并立,反倒显得突兀。”
叶孤城回思片刻,假想若是自己在场,该当如何应对。
彼时阿七剑如流水,其势缠绵,但只守不攻,真正攻向对方的剑势仍是如风雷一般,其间确有空隙可钻,但是要抓住那一点空隙,却不是那么容易。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破而后立,自然没有那么容易。阿七舍己之长另寻他途,某自愧不如。”
瑶光不禁一怔,笑道:“叶大郎能深入市井之中……我才是自叹不如。你我也无需在这里互相吹捧。几月不曾动剑,‘叶孤城’的剑如今是何种模样我亦很好奇。”
叶孤城愣了一会儿才扬起嘴角,回道:“哦?如今我可以做回‘白云城主’,而不是单纯的叶家大郎?”
正因两人有约在先,故而几次有人寻衅,叶孤城均未动手,出手的全是瑶光,又因为瑶光还在揣摩两仪剑法真谛,出手时便没有那般凌厉,即便最后赢了,许多眼力不高的人也就只当她是好运,这般几次,瑶光也被这些人弄得不耐烦起来,倘若来人图的是名利,她也就全不客气。剑客与剑打交道,生死最是常理,既然持剑对他人,就要有亡于剑下的觉悟。便如今日,瑶光一剑以绝后患。
瑶光不禁失笑。
“叶城主何必拿我来说笑,前几次我不许你动手,是怕你还没有有所收获,今日你既提了西门吹雪,想来是自觉有所突破故而好奇故人现况,何不让我也看看……如今叶孤城到底走的是哪条道,用的是什么剑?”
叶孤城站起来,剑眉星目,平静中隐含着傲然。
“正有此意。”
叶孤城和瑶光这一次切磋既无观众,也无裁判,二人所用也非各自佩剑,而是两截树枝。
不用剑,是因为两人只为切磋,不为生死。
既无兵器之利,两人也就全然较量着剑招而已。
瑶光不曾使出独门气场,叶孤城也没有用那一式绝杀的天外飞仙,若让二三流之间的剑客来看这一战,说不定还会以为两人纯粹是同门拆招,一招一式用的缓慢,唯恐拆解不尽一般,总要将所有后招变化都使尽了才换下一招。但若是观战者已经在剑道登堂入室,他怕是一句嗤笑也说不出。
这两个人确实在慢慢地拆招,所用招式也并不玄奥,但“剑”上的剑气与剑招之中的剑意已远远超出了寻常的江湖好手所能达到的境界。
武功入化境,草木皆为剑。
二人的剑气附于树枝之上,交锋时剑气纵横,在一旁的青石砖上刻下深深的痕迹,这岂非已是当世第一流的剑法。
有几人能化出剑气,能御气伤敌?
凝神看去,只觉场内二人似在非在,一者如白云逍遥,自在往来,一者如流水波涛,循环往复,剑意之强,几乎已凝成实质,使人产生了幻觉,竟看不清场中对峙的二人,越是凝神去看,越是觉得那两个人影恍若蒙着雾气,迷蒙不清。
好似场内二人并非粗布麻衣的中年与绫罗绣裙的少女,而是白衣孤高的剑客与雪峰清修的道者,黄褐红紫只作蓝白,唯有这蓝天白云的颜色得以残存,深深映入人心。
这一战打得并不久,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一瞬之间,败象一露,便难以挽回。
瑶光在第九招上忽然变招,从两仪剑法转三才剑法,一记杀招,三式连环,叶孤城手中的树枝被挑飞,她手中树枝则只剩了一半。
叶孤城输了半招。
瑶光盯着手中的半截树枝看了会儿,笑着扔下树枝。
“恭喜叶城主寻回己道。白云逍遥,可喜可贺。”
叶孤城并未因为树枝脱手而沮丧,顺势仰望天空,视线追着天上飘动的白云,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瑶光,神色平静而柔和,就似晴空的白云在阳光下暖暖地蒙上一层光晕。
“这些时日着实劳烦清虚道长。未知道长有何打算?”
瑶光稍微思考片刻,答道:“仍欲观海。”
她以两仪剑法不足以败敌,不得不换回三才剑法,这已经充分说明了她的不足。
柔不可久,力不能胜。
同样没有使用素日熟习剑法的叶孤城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他的剑法已悄然发生变化,圆融无迹,因“道”而明,因“道”而动,从往昔的一瞬绝杀到今日的白云逍遥,个中奥妙恐怕唯有他本人才能说清道明。
叶孤城闻言,稍稍愣了一会儿,微微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不敢继续劳烦道长……一年之后,我自回白云城去,这一年内,白云城就拜托道长稍加看顾了。”
以城相托?
瑶光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神来,忍不住笑道:“叶城主,将白云城托给一个客人,可不妥当。”
莫说携款潜逃之类的事,她若是无心管理或是有心糟蹋呢?
再或者,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如何?
那样一座灌注了相当心血的城倘若毁在她手里,该有多令人痛惜?
她与叶孤城相识不过几月,初时更是相见却无言,沉默以待,这般相托,怎不令人心绪动荡?
叶孤城寒星似的双眸竟闪过了笑意,他回去屋内,很快又走出来,这一次他双手捧了一个狭长的乌木匣。
瑶光以目光询问这是何意。
叶孤城双手托起乌木匣送到瑶光身前,朗声道:“几月之前的月圆之夜,我曾以此剑托付道长……如今我再次以此相托,道长于我有大恩,此剑是白云城主的凭证信物,白云城中,若有谁人不尊号令,道长以此斩之。”
叶孤城最后那一句话说的大有杀气。
瑶光的视线从匣子移到叶孤城脸上,和他对视片刻,只见那双眼眸清湛明朗,毫无阴霾晦涩,竟满满的都是真诚信赖,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右手握住乌木匣,笑道:“君以诚待我,必不相负。”
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诺当值千金。
叶孤城慨然以一城相托,瑶光欣然受之,无需更多言语。
两人就此分别,叶孤城收拾行李往下一个城镇而去,瑶光则一路车船相载返回白云城。
只不过,上一次瑶光去白云城,还只是一位“贵客”,如今瑶光回白云城,已算是半个主人。
或许是因为先前叶孤城待瑶光很是特殊,城中诸人也早将“清虚道长”敬若谪仙,此次她取出叶孤城的长剑说要接管白云城,城中竟没有一丝不同的声音,哪怕是叶孤城最忠心耿耿的下属也不曾有只言片语的不满。
白云城内一应需要城主裁决的事情堆满了瑶光的书桌,她对着这一桌子的文书和先前送来的账本呆了好一会儿。
叶孤城离开白云城明明才几个月而已,为什么这里的东西会堆满半屋子?该不会这里还有什么陈年旧账吧?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瑶光倒没有想推脱的意思,先把账本拿来草草翻了一遍,她立刻明白了为何这里的东西这么多。
白云城的账册是半年一查,换而言之,她正好赶上了下半年的这一趟……
昔年于睿管理纯阳诸多事宜,瑶光跟在师尊身后,自然也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可她毕竟没在这上头花多少工夫,查账查了小半刻后,瑶光头疼不已,开门唤来外头的侍女。
“飞墨,给我把账房先生喊来。”
俏丽的少女柔声应下,随后轻声提醒:“七姑娘,往年查账都有好几个账房一起来对,书房如今堆满了账册……”
瑶光住的是客房,虽然也有个小书房,毕竟空间有限,现在还堆满了账册,瑶光还有的坐,来人恐怕都没地方站。
瑶光左右一看就明白过来,随口反问:“往日在哪里查账?”
飞墨嫣然一笑,低声答:“城主书房。”
“那就全都搬过去吧。让他们去那边等。”
瑶光说完后,见侍女站在那儿没动,眉宇间似乎有些犹豫,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问:“怎么了?”
飞墨斟酌着说:“七姑娘,从城主书房到这里,往返总要两刻,来回奔波殊为费力……而让诸位大人总来客房请示您,又不很合适……”
瑶光笑吟吟地说:“你若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飞墨惊了一下,随后抿了抿唇,怯怯地说:“城主书房附近不远还有一处空着可以居住,大管家的意思也是想请您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