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十年,唯有“上清破云”才是瑶光的“剑”,身旁的佩剑不过是兵器而已。
自瑶光再度入秦以来,需要上清破云出鞘的次数竟屈指可数,如今上清破云自鸣,是感应她心中动摇而鸣。上清破云于雷光中而成,所呼应凝练的正是当时瑶光坚定的誓言——纵千难万险,百千劫数,一力斩之,以辟通天之道。因她困惑动摇,上清破云便欲“斩”之,斩破疑惑,重得清明。
瑶光自铸成上清破云后,少有这般困惑之时,在她赵国讲道那一次之后就更无犹疑,世间诸般红尘乱象在她眼中自会剥去种种迷障,自行显露出纷扬嚣尘之下的本相真实。她无法描述自己为何能知,所谓“知道”,本就无法以言语来表述,她见大千世界如一幅画卷能任由她穿行其中,那是一种恍然间身在尘世却又并不位处其间的超脱感。
纪嫣然一语道破她并非此世中人,又断言破军星现于乱世,恍惚之间,瑶光似是抓到了什么。
冥冥之中,到底是什么令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经历?
而不知不觉间,她又到底走到了何处?
当她回头反思过往,竟会生出恍如隔世的感慨,当年华山雪岭论剑峰上懵懂练剑的女童竟已变作如今模样,可曾有人能够预料?
她从华山纯阳宫步入江湖,以剑修道,叩得道门,今后欲往何处,欲成何人?
这所有的疑问猜测、眷恋不舍,就在铸剑之中锤炼拷问吧!
鬼谷子听闻瑶光想要铸剑,大感兴趣,立刻将这件事揽下,铸剑材料工具全都一力承担,只求铸剑时能旁观,瑶光本欲返秦铸剑,盛情难却之下也无可不可地应下,便在鬼谷之内住下,每日教导嬴政三才剑法,等着鬼谷子准备好所有东西。
嬴政在剑术上的才能并不算高,起初花了七天才将三才剑法的剑招全部记下,到如今要流畅地使一遍都很难,他咬着牙日日锻炼,也不抱怨什么。
纪嫣然在一旁看着,忽而对瑶光轻声道:“我先前得空去看了看那位鬼谷高徒,比起鬼谷子的弟子,他倒更像是你的弟子。”
瑶光随手剥着手中权做剑用的树枝,笑道:“只是个孩子而已。”
纪嫣然诡秘地一笑,摇头道:“你以为只是个孩子就看不出什么?俗谚‘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对我们阴阳家弟子而言,五六岁的孩子已经足以看出将来了。瑶光愿与嫣然也立下十年之约吗?嫣然断言这孩子十年后剑术卓绝,才智过人,但沉默寡言,与历代鬼谷子大相径庭。”
瑶光微楞之后忍不住击掌赞叹。
盖聂的个性绝不会是一日间形成的,她所认识的“剑圣盖聂”与纪嫣然所描述的几乎无二,怎不令人称赞?
纪嫣然得到瑶光夸赞却没有多么开心,反而满脸狐疑地看了瑶光片刻,忍不住问道:“为何瑶光不问嫣然是否看到了你的未来?”
瑶光一愣,与纪嫣然对视片刻后不禁失笑。
数日前纪嫣然夜观星象道破她来历,今日又预言盖聂未来,竟是有意引她好奇询问?
“过去可知,未来不可知。想要窥探未来的确是人之常情,但我并不想从他人口中得知。”
纪嫣然微微蹙眉,问道:“为何?”
瑶光一笑,却未作答。
纪嫣然又过片刻,长叹一声,惋惜道:“倘若瑶光问了,嫣然定会说瑶光只有来阴阳家才能避过来日灾厄,安稳度日,可惜了。”
瑶光笑道:“嫣然这句话也实在太像谎言了。”
纪嫣然稍稍嘟起嘴,哼了一声,道:“瑶光觉得是谎言,那便是谎言吧。”
瑶光笑了笑,走过去纠正嬴政的动作,握着他的手臂向上抬几分,告诉他应当怎样用力。
纪嫣然在一旁看着二人师徒和睦,檀口微张,开开合合几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到瑶光指正完嬴政的动作后回来,纪嫣然已不见踪影,她也不在意,继续督促嬴政练剑。
纪嫣然离开之后并未走开多远,只是换到另一方去看盖聂练剑了。
小小的男孩握着木剑一丝不苟地挥动,半点都没有偷懒,一下又一下,只有动作完全正确了才会继续挥下一击。
纪嫣然看了半晌,一手支颐,轻声自语。
“怪哉……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为何有一日……瑶光会需要盖聂来救……”
别说是二十年,哪怕是三五十年过去,以瑶光的本领也不可能要将生机着落在他人身上,但她自信不会“看”错,这又该怎么解释?
纪嫣然怎样也想不出答案,只能揉着太阳穴往回走,途中碰上满脸喜色的鬼谷子,心中了然。
鬼谷子这段时间反复出入鬼谷,又让不少人进入后山,只能是为了铸剑一事,如今这样喜悦,除了准备妥当还能有什么?
鬼谷子果然笑道:“纪才女,铸剑所需之物已准备好,清虚真人随时都可开炉铸剑。”
纪嫣然笑着恭贺一句,快步去通知瑶光。
嬴政得知马上就能开始铸剑,兴奋不已,拉着瑶光问铸剑是怎么个过程,是不是要铸一柄天下无双的宝剑,这柄剑要给谁,以后自己能不能也有自己的剑。
瑶光没想到嬴政会有这么激动,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说到剑的主人时却微妙地沉默了片刻,最后答:“我曾以上清破云断了严平佩剑,也曾应诺还他一柄剑,这柄剑铸成之后,就赠他吧。”
嬴政激动的心情还未平复,得到这个答案不禁一愣,脱口而出:“不是给项太傅吗?”
瑶光也愣了,“项少龙自有元先生传剑,何需我铸剑?”
嬴政愣愣地呆了半晌,不知想到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地匆匆点头,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句。
瑶光疑惑地看向纪嫣然,纪嫣然回以事不关己的笑容,瑶光只好当做少年心思难懂,由他自己去了,又和鬼谷子商议片刻,定下三天后开炉铸剑。
鬼谷子领着盖聂占了个好位置,纪嫣然不甘示弱地拉着嬴政占了二人对面的位置,只等瑶光开炉。
等到炉火燃起,几人全都被热浪蒸得脸上发红。
炉火熊熊,火光灼目。
瑶光的心神专注在铸剑上,仿佛那剑坯便是自身一般,锤打、煅烧,以炉火灼烧焚尽疑惑,以重锤敲击拷问内心,如此反复——
而今眷恋为何?
而今已无眷恋不舍,只有些许担心。
而今困惑为何?
而今已无困惑,吾心存道。
而今迟疑为何?
而今迟疑……
吾见高山,远而望之,峰插云顶,入山攀登,劈荆棘成路,盘旋而上,久未见其顶,不知身在何处,只知踽踽独行,片刻不敢停顿,忽有一日,身入云层,周遭尽是氤氲,不知前路,不知退路。
吾退一步,可见山林幽美,吾进一步,却不知前方是何风景,是晴空九霄,是绝壁断崖?
是进?
是退?
剑修修道,岂有后退之理!
纵千难万险,百千劫数,自当以手中长剑一力斩之,何来后退?!
前方若是妖魔鬼怪,便以剑斩之;若是崎岖沟壑,便踏平道路;若是断崖绝逼,再攀上来便是——!
千锤百炼,剑坯终于成型。
瑶光的双眸则再一次于温润之间透出了锋锐的剑意,有如当年初铸上清破云之时,锋芒毕露,不可逼视。
剑成之时,瑶光闭上双眸,双手托起了长剑,似在等待什么。
众人还在怔愣之时,晴空忽然一道霹雳,直直向着瑶光手中长剑劈落。
与铸成上清破云之时的雷光相比,这一道雷要温和许多,仅仅将天地变白了一瞬便消失不见,而瑶光手中长剑的纹路之中如同侵染了雷光,隐约能看见青白的电光闪过。
瑶光睁开双眼,眸中锐意尽去,只余温润,更有一份释然。
鬼谷子还在低声与盖聂说着什么,纪嫣然双手在袖中掐算,神色间多了几分惊讶。
嬴政急急跑上前,慌忙问:“瑶光先生,您可安好?”
瑶光笑着点头。
嬴政似乎还有些不信,刚才的闪电着实太过吓人,他上下打量了瑶光几次,确定她真的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太好了……”
瑶光微笑着拍了拍嬴政的肩,将手中长剑递向鬼谷子。
“鬼谷先生曾欲借剑一观,请您随意。如果还剑之时能加上剑鞘更好。”
鬼谷子接过长剑,稍稍一看就惊叹不已,痛快地点头道:“老夫并无清虚真人这般铸剑绝技,配个剑鞘倒也无碍。这柄剑名为何?”
瑶光思索片刻,道:“我铸此剑,向天而问……名之‘天问’。”
“天问?是个好名。”鬼谷子赞了一声,再次将注意力投向了天问剑。
直到此时,瑶光终于明白为何她先前总觉此剑似乎有些眼熟,原来是天问……很久之前,她在咸阳宫中见过的“天问”——当时天问是秦始皇嬴政的佩剑。瑶光虽有意回报嬴政,却并没有想过定要将从前所知的“过去”一一再现,但此刻“天问剑”仍是成于她手,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推动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