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的表情上带了点疑惑:“所以按照我的看法,那小子前天就该醒了。不过今天早上我俩突然被叫过去把这小子——嘶!”
“老哥,你掐我干什么。”他刚说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止了声。
闻瑎微微眯起双眼,视线穿过街道,越过人群,落在离去的一高一矮两衙役身上。
官官相护,官商勾结。
她已然身在局中,可她既不想当棋子,也不想当执棋之人。
“师兄,师兄,宋端!”
宋端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情迷意乱,竟不知身在何处,欺身向前,手臂碰到茶杯,水流淌在桌面之上,滴答滴答,顺着茶几的缝隙流到地上。
水滴下弄湿了地面,也弄醒了宋端。
三日后,闻瑎起程回乡。
她手中拿着朝廷颁发的文书,可以借此免费乘坐朝廷官船,往来节省大笔费用。但凌昌县与南康之间的水路有限,但好在一路上的花费都是朝廷买单。
闻瑎带着行李,踏上回乡的路。
乘船,马车,水路,陆路。几千里的路程,闻瑎来时走了一月有余,而回乡却只用了二十六天。
太兴元年,六月中旬,闻瑎抵达凌昌。
凌昌县是一个小县,人口不多,过往二十三年都未曾出过一个进士,更何况是探花。
凌昌县的县令林中水最近心情颇为复杂,闻瑎考中了探花,对他管辖下的县域乃至他以后的仕途都有极大的好处。
可是,偏偏他曾和自己的女儿说过亲,而且这位探花郎还给拒绝了。他夫人现在一听到闻瑎的名字,就会对林中水一通抱怨。
可,林中水摸摸自己的胡须,叹了口气。
林香照如今是大姑娘了,也终于要安家了。去年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人都瘦了好几圈。好在他的好闺女终于彻底断了和袁瞻在一起的心思,也愿意嫁人了。
今年年初,先帝忌日一过,林中水夫妻两人就开始为林香照议亲,四月份的时候,好不容易林香照相中了一个,林夫人虽然没相中这人,但是女儿满意,他们实在拗不过林香照。
五月初两人定下婚约后,闻瑎高中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林夫人知道这事之后,就没对林中水有过什么好脸色,怨他两年前不知道多下点劲儿,把闻瑎抢到手里成自家女婿,何至于现在她的小女儿定下了一个不通文墨只会刷刀枪棍棒的小子。
林中水虽然肚子里也有点墨水,自认文人墨客,但他的官是林中水的老爹捐来的。他本人考了三次会试都名落孙山。
三鼎之一的探花之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更何况,虽然现在闻瑎和他都是七品官,可闻瑎那是京官,折子一写甚至能够直接上书皇上!
永水村在村口竖了一块还没有刻字的新碑,上面还盖着红布,离得大老远就能瞧见。
村里老少都聚在村口等着闻瑎,锣鼓唢呐,震天动地,鞭炮齐鸣。
张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闻瑎前面,激动地拍了拍闻瑎的肩膀硬是把她压低了几分。
“好!好!好!一甲探花,瑎哥儿,张叔实在是太开心了。”
黑胖的脸上是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瑎哥儿,从小你就是个脑袋灵光的,但,哎,我最笨,但是你这可是探花,全国上下都找不出来几个。”
“村长就等你回来,拿着朝廷给你的批文给你修进士碑坊吧,老天爷啊,我都快四十了,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这一天。”
张牛感慨地看着闻瑎,可惜她爷走得太早了,没看到这一天,不然他得有多骄傲,能瑎哥儿你这样一个孙子。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能配上她。
说起来,瑎哥儿今年也要满二十了,马上就要成年了啊。
闻荣发墓前。
闻瑎磕了三个响头。
“爷,我已经考上了。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就去找大姑,就能给爹翻案。爷,其实我不喜欢当官,我也不想待在京城,我甚至一点也不稀罕京城的荣华富贵。等这些事办完了之后我就求圣上让我在咱们洛泉的一个县里当官,他要是还记得往日的一点情分,一定会同意的。”
“说来也奇怪,我在京城见到了一个和我娘很像的人,可惜也就只有那一面。爷,你知道吗?我可不是带把的男郎,我是个姑娘,我现在也不清楚当年我娘为什么要把我当做男孩来养。”
“我遇见了挺多人,各形各色,也交到了朋友,有了兄长。”
“可是爷,你说为什么你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这么想你?”
声音颤抖着,喉咙哽住了,泪再也止不住了。
近乡情怯,回乡思亲。
卢屹规早就听见门外的动静了,可是过了一炷香了,人还是没有进来了。
他扯了一把胡子,从桌子底下翻出一瓶酒,放到了桌子上,之后就径直往外走去。
木门突然被打开,闻瑎吓了一跳。
她手里掂了一堆东西,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看着有些傻。
可即便她在门外傻站了很长时间,也依旧没有想好见到老师之后要说什么。
卢屹规拄着拐杖:“回来了。”
闻瑎:“回来了。”
卢屹规用拐杖点了点地:“那你小子还愣在门口干什么,不进来还非得等老夫请你不可?”
“是,老师!”
卢屹规摇了摇脑袋,又拿起腰间的葫芦上的药酒喝上一口。
“考上探花啦,小子,怎么样?衣锦还乡的感觉是不是特别爽,街上的小姑娘是不是把手帕香囊都塞到你怀里了。在京城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姑娘,你什么表情,老师我也年轻过,这些我都经历过。你师娘就是因为我长得俊才看上我的。”
闻瑎看着卢屹规消瘦的脸庞,有些小心地问:“老师,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艳阳高照,卢屹规又喝了一口药酒,暖了暖身子:“老夫身体好得很,你不用担心。”
不等闻瑎发问,卢屹规把木桌上酒推了过去示意她自己倒着喝:“见到吴居了吗?”
“见到了。”
“那应该也见到宋端那小子了吧。”卢屹规说这句话的时候摸了一下胡须,有些幼稚地撇了撇嘴,“那小子可是个猴精,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闻瑎心里一晒,原来老师眼里宋端是这样的:“没有,师兄人很好的。”
卢屹规啧啧两声:“看来你已经被那小子的表象给骗了,算了,不说他了,没什么意思。说说你自己吧。以一甲探花之名入翰林,在那里锻炼一段时间,就该把你扔到六部去了。你有想过之后的路吗?”
“你离开凌昌之前,我曾问你以后何如?如今我在问你,你的答案还是没变吗?”
闻瑎倒酒的动作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口:“我想去外放去清赤府。”
那种平缓的语调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外放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卢屹规没说话,倒是脸上的胡子抽了一下。
闻瑎试探性地问:“老师,你觉得如何?”
卢屹规脸上的表情一僵,气得咳嗽了好几声,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顽固!顽固!”
闻瑎抿了一下嘴,走到卢屹规身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您别生气,我只是随口一说。”
“好一个随口一说。闻瑎,你应该清楚清赤府现在是大皇子的地盘,又挨着塞北,可不是个好地方。”
“学生知晓。”
闻瑎此时离他近了,葫芦里装着的药酒的味道也飘入了她的鼻尖,老师明明说过就算是把酒戒掉也不会喝这不伦不类的药酒的。
闻瑎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攒紧,猛地一抽。
卢屹规揉了揉额头:“你可知圣上有意让我回京复职。”
闻瑎眼底闪过惊讶,诚实地摇了摇头。
霎时,在京城发生的所有事都被闻瑎串起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神色一阵恍惚。
“老师,这些消息还有谁知晓?”
卢屹规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思绪好像飘了很远,“这封信虽是皇帝的密函,可是却并非加急传送。从京城到这里,几千里路,几十个驿站,京城里但凡想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皇帝的心思可不单单想让我复职这么简单。”他又喝了一口酒。
闻瑎:“您打算回京吗?”
“怎么可能,我都这么老了,回去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行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不谈了不谈了。”
他像小孩子耍赖一样,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随着他说话时摇头的动作胡乱地摆动。
可闻瑎却没有错过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的黯然。
卢屹规像几年前一样,拍了拍她的头:“你再过几月就要加冠。有福之人六八月,无福之人正腊月。你小子也的确不是什么有福之人。”
这句俗语闻荣发也常常挂在嘴边,但是每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都不是在说闻瑎命不好,而是在说自己没能让他的孙儿享福。
腊月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在经济条件落后缺吃少穿的古代贫苦人家,不只是婴儿,连成年人都容易被冻死,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婴儿很多夭折。六八月正值丰收之际,恰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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