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湘打盹醒来时,太阳西斜,细碎的光影落在地上,晃得人眼花缭乱。
阡陌纵横的良田屋舍映入眼帘,隐隐还有犬吠声传来。
揉揉眼睛,宁湘以为自己尚在做梦。
她不是和宣明繁拜了堂,深夜歇在了长鹿行宫?怎么转头出现在荒郊野外?
而且这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实在不像是冬日该有的温度。
宁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很素净陈旧的一身衣裙,身边什么也没有。
再仔细看看远处的景象,似乎有点眼熟?
尚未细想,却见远处陌上有一人背着行囊独行,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人,隔着这么远,哪怕还看不清容颜,她也只一眼便认出了他。
用力掐了掐手臂,宁湘吃痛地皱了皱眉,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竟然回到一年半前、在涿州和宣明繁第一次相见之时。
她尚在愣神中,眼睁睁看着那人穿过繁茂树荫往这边而来,经过她时,停下了脚步。
微风拂过,将他身上雪白的禅衣吹得翻飞不息。
他抬眼望过来,漆黑的眼眸平静温和,不悲不喜。
宁湘坐在石头上,听见他珠玉般清润的声音:“落日西沉,天色渐晚,施主因何在此?”
天地良心,虽然她很喜欢宣明繁还俗前清冷高洁、纤尘不染的模样,可是不表示她愿意重回过去,再次引诱他还俗啊!
见她傻愣着不说话,净闻不禁疑惑,又唤一声:"施主?"
宁湘许久才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想说话,看见净闻温和却陌生的眼神,忽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
净闻不明白她灼灼望着自己的眼神是为何,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见她哭泣不止,也不能坐视不理,耐着性子问:“施主可是遇见什么困境了?”
宁湘满腹委屈,只管哭,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
她动静太大,闹得净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施主家在何处?贫僧送你回去吧?”
宁湘擦擦眼泪,吸泣着开口:"我没家了……"
一开口就忍不住哽咽。
她最亲近的人又变成和尚了,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转眼就成梦幻泡影,仿佛大梦一场又回到原地。
最让人难过的是,昨晚还与她亲密无间的人,现在冷淡疏离,不记得她了。
净闻显然也在为难,尚不清楚她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好贸然相帮,只站在原地等她情绪冷静。
宁湘大哭一场,忽然接受了现实。
不就是重来一次吗,她和他同床共枕这么久,定能很快拿下他!
泪水还挂在眼睫上,宁湘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哀声说:“不瞒法师,我被我后娘卖到了青楼,好不容易逃出来,实在无处可去,求您收留我吧!"
净闻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佛寺不收留女子,施主还是另寻他处吧。”
宁湘就知道他油盐不进,如今他不是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人了,不能用以前的法子对付他。
只眼含热泪,戚戚然说:“青楼的人正在四处找我,法师忍心让我再回火坑里去?”
见他不为所动,宁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单薄的身子轻颤:"求您帮我寻个能安身的地方,就几日,等过了这个风头,我自会离开,绝不惊扰您……可以吗法师?"
他弯腰,想要扶她起来,又察觉不妥,无奈道:“前边不远的村子里有对老夫妻,我带施主去暂住几日。”
宁湘语塞,这要去了,她还怎么接近他?
“法师慈悲为怀,可我去了未必不是给人家添麻烦,您带我到寺中,哪怕附近一个山洞也好,只要能藏身……”她说着,眼泪簌簌流,伸手拉住他禅衣衣摆,杏眸里满是惶恐不安。
净闻不忍,隔着衣袖扶过她的手臂:"施主请起,贫僧再另外想法子。"
眼见天色已晚,宁湘心中着急,索性闭上眼,往前一栽。
“施主——”
往前倒的一瞬间,宁湘后悔了,地上都是碎石,万一他不接住自己怎么办?
还好,他及时伸出手,她安安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淡淡的檀香气息蔓延过来,笼罩在呼吸间,陌生又熟悉。
虽然看不见净闻的脸,也能感觉到他的迟疑和犹豫,抱着她时,十分克制地避免碰着别的地方。
宁湘心中有不妙的预感,万一他不带自己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正胡思乱想着,身下猛地一腾空,忽然被他拦腰抱了起来,宁湘忍住惊叫,靠在他怀里。
净闻迈开脚步往前走,呼吸微沉,喷洒在脸上莫名发痒。
宁湘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到他修长脖颈上伶仃凸起的喉结,心痒难耐,想上手摸一摸。
可惜现在她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依依不舍地闭上眼。
本来是装晕,可被他抱着走了一路,不知不觉涌上睡意,彻底跌入黑暗中去了。
再醒来时,眼前已经昏暗一片,宁湘仔细辨认,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空荡荡的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
陈旧的窗扉大开,灌入丝丝凉风,屋外大片茂密青翠的竹林,在余晖中落在斑驳的光影。
竹叶声簌簌作响,凭添几分荒凉来。
宁湘心中一紧,连忙开了门。
院子里满地落叶,像是久无人来过,竹林深处的小径在黄昏中犹如潜伏的巨兽,可怖之极。
清脆的声音从竹林里传来,宁湘惊慌捂住嘴,听着那动静越来越近,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台阶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竹林中出现了微弱的光,宁湘咽了咽唾沫,依稀看到熟悉的身影,瞬间松了口气,难以言说的委屈涌上心头,霎时红了眼眶。
净闻提着灯笼靠近,便是看到她孤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双眼通红的模样。
他一怔。
把手里的油纸包递出去:“这里是法华寺后山一处闲置的竹屋,贫僧不便带施主进寺中,方才用了斋饭,带了些吃的过来,施主将就吃些。"
宁湘看着那只缠着佛珠骨节分明的手,忍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接过油纸包,哑声说:“谢谢法师……"
他站在几步之外,看她默不作声地吃着馒头,一时生了恻隐之心:"施主为何哭?"
她顿了顿,捏着馒头,仰头看着他:“我害怕,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然而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今日的遭遇超乎想象,她总不能跟他说,我是从未来来的,在不久的将来会勾.引你还俗,并且还生了孩子。
他会把她当成异想天开的疯子,一脚把她踢得远远的。
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顷刻间化为乌有,宁湘始终怅然若失,然而此时,他站在面前,却叫她心安下来。
那些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大不了再从头来一回!
这回净闻法师还得栽在自己手里!
打定主意,宁湘啃着已经冷冰冰的馒头,艰难咽下去,看净闻把灯笼挂在门口,凑上去问:“这里怪偏僻的,平日没人来吗?”
净闻伸手,把屋檐下沾了灰尘的蛛网拂开:“没人来,施主可安心住着。”
宁湘看着黑漆漆的竹林,瑟缩了一下,满脸恐惧:"可我好怕啊……这里会不会有野兽出没?"
他偏头,指了指竹林外:“不会,前边围墙里就是藏经阁,每日钟声不断,野兽不会靠近。”
“藏经阁啊……”宁湘眉梢微挑,期盼望着他:“那我能进寺中瞧瞧吗,不为别的,就想求佛祖保佑死去的亲人早登极乐。"
她说得悲惨,净闻道一声阿弥陀佛,容色清冷:"明日是初一,施主可以去。"
“多谢法师……”
孤男寡女待在一起是有不妥,宁湘怕净闻后悔救了自己,先在他之前开口:“时辰不早了,法师回去吧。”
净闻打量她一眼,带着出家人的克己复礼:"施主保重。"
他施施然离去。
宁湘耷拉下眉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约摸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乍然换了地方,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听见寺中晨钟敲响,宁湘猛然坐起身,左右看了看,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勤政殿,又叹了声气。
不过失落只是在一瞬间,一夜过去,她生出浑身斗志,誓要使出浑身解数把净闻拿下。
在山下用溪水洗了脸,宁湘看有香客三三两两进了法华寺,也跟在后面进了门。
藏经阁是佛门重地,不许香客进入,宁湘藏在树后,看到净闻和两个师兄弟捧着经书进了门。
她如今对净闻可谓了解至深,有些时候循序渐进的法子不合适,与其迂回,不如直接上手更能令他印象深刻。
藏经阁有三层,除了净闻和那个两个师兄弟,一时并没有别的人进出。
宁湘左右看了看,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溜了进去,结果一进门便被书架上,一排排满满当当的书籍晃花了眼。
她啧啧称奇,蓦地听见脚步声响起,赶紧缩到书架后,看到一个僧人捧着一摞经书从二楼下来,径直出了藏经阁。
宁湘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往门口看了看。
净闻应该在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