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阿宝知道了,当自己消失的下一刻,他一定会一头碰死在这里,随她一起去了。
梁元敬双亲俱逝,三个姊姊也已出嫁,找到各自的归宿,在这世间,他没有牵挂,没有他舍不下也忘不掉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所以他要随他的娘子共赴黄泉,同生共死。
不可以,阿宝无论如何也要打消他这个念头。
她强忍住泪水,低头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死人的么?”
不等梁元敬说话,她便自己回答:“是亲眼看到我的尸骨的那一刹那。”
不是吃不到糕点时,不是别人都听不见她说话,也看不见她时,而是亲眼见到自己的白骨躺在棺材里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死了,她已经成了天地间的一名过客,从此除了活在亲人的心中,没有任何人会再记得她。
“梁元敬,你认为死很难吗?不,死很容易的,难的是死后要面对的那些,是你的死留给你亲人的伤痛。”
右手直至肘部以下都消失了,阿宝已经无法再抱着他,替他梳理头发,便低头亲一亲他潮红的眼尾,柔声说:“我最后悔的,便是昔年不该草率结束自己的性命,我还没有吃够那些好吃的糕点,还没看到今春的第一枝梨花,太可惜了,真的,实在太可惜了。”
消失蔓延至了腰部,淡金色的光粒在半空中漂浮着,照亮了昏暗的牢房,那是阿宝洗尽怨气后,最干净澄澈的灵魂。
她垂眸看着梁元敬,看得那样认真,像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带着去投胎,直到下辈子也记得他。
这是她的心上人,是她少女时期最隐秘的心事,她从十三岁起就喜欢他了,即使后来不记得了,可她还是爱他,只爱他,她爱了他一辈子。
梁元敬终于哭出来,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狂喊:“不——”
“不可以说不,”阿宝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我是你娘子,你是我官人,你必须什么都听我的,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别不要我——”
梁元敬害怕地想抓住她,却抓了个空,她的手臂已经幻化成光影。
“那你就好好活着。”
阿宝的语速越来越快,生怕说不完。
“我允许你娶个娘子,如果实在喜欢的话,纳妾也不是不可以,多生几个孩子。春天的时候,带他们去郊外踏青,看看桃花,放放风筝,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不画画的时候,也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梁元敬,这世间是很美好的,不是没了我就没有意思,我活着时没看到的,你要多替我去看看。”
“不,你不要走……”
梁元敬嘶哑着哭求,脸上涕泪交加,昔日举止有度、爱洁成癖的梁公子,竟也会哭的如同一个孩子般狼狈无助。
“别哭,听我说,”阿宝吻去他眼尾的泪珠,“你要娶妻生子,无病无灾地过完这一生。我会在奈何桥头等你,下一世,我们一起喝孟婆汤,如果你提前下来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官人了……”
颈项以下全部化作了漫天金尘,阿宝的侧脸也焕发着金色佛光,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圣洁,如此的美丽,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
来不及了,太快了。
她尚有许多话还未跟他说完,然而最后一刻,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消失之前,她在梁元敬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再见了,呆子。
下辈子见。
怀中人最终散作万千金色光点,那光就如夏夜萤火,温柔地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在他指尖缠绕,是爱人的灵魂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光尘消逝,牢房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梁元敬紧紧抱着怀里还沾有她体温的衣裙,忽然摸到不对劲的地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她为他求来的一道免罪手诏。
黑暗中,响起他埋在衣裙里闷闷的哭声。
-
永宁四年,二月十八日夜。
“活佛”守真大师于万岁山崇宁寺弥勒宝殿圆寂,享寿一百零九载,功德圆满,魂升西天极乐世界,尸身焚化后得三枚舍利子,供奉于崇宁寺佛塔内,是为舍利塔。
二月十九日晨。
梁元敬被释放出狱,一夜风雪初霁,旭日东升,东京城内积雪皑皑,雪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李雄在宣德楼前接他回家,手中捧了一个黑釉陶罐,罐中装着阿宝的骨灰。
二月二十日。
一道今上手谕悄悄绕过政事堂,从禁中发出,宣布翰林待诏梁泓忤逆君上,罪大恶极,诏令除名勒停,送昭州编管。
大内所有罪臣梁氏的画作勒令就地焚毁,文武臣僚、士庶百姓中藏有梁氏画作者,均缴纳充公,不得私藏,违者处以重刑。
一时间,京师人人自危,争相在家中焚烧梁氏画作,即便曾以千金购入者,亦不敢不舍。
二月二十八日。
禁中再追加一道手谕,改昭州为送新州编管,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新州隶属广南东路,唐时属岭南道,自古便是蛮荒瘴疠之地,被贬至此地者,往往有去无回。
三月初一,汴河解冻,春回大地。
梁元敬脸上刺字,颈上戴枷,由两名开封府解差押送上路,觉明和尚与李雄一路相送,送到东京城南薰门外,李雄拿出包银子,替他打点官差,好让他路上少吃点苦头。
觉明和尚站在路旁,对他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元敬小友,心若安处,哪里都是故乡,此一去,路上多加保重,放宽胸怀,切莫辜负小僧为你捡回的这条命来。”
梁元敬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喃喃说:“桃花开了。”
这是阿宝在他怀中消逝后,他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觉明和尚一怔,也望着天,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梁元敬来大相国寺找他,怀中还带了壶温酒。
他平日甚少沾酒,这让和尚多少有些惊讶。
二人围炉饮酒,酒醉后,梁元敬满面潮红,对他说:“我找到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醉话,觉明却听懂了。
他知道自己这小友画了许多张画,画中都是同一个人,一个抱着琵琶的绝色小姑娘。他拿着这些画天南地北地找,逢人就问,一找便是许多年,竟真给他找到了。
可和尚眯着眼观察他神色,总感觉他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他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可是这小姑娘,她嫁了人?”
梁元敬阖着眼,许久都未曾回答,觉明还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将他手中酒碗拿走时,忽听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是皇后。”
“…………”
再次见面,便是三年之后了,他们一同上京,因赶路不及时,城门下了钥,只能夜宿郊野。
梁元敬一路上都对废后薨逝的话题避而不谈,唯独那个夜晚,他只用了两个字,描述自己听闻废后死讯时的心情——
“痛甚。”
彼时他躺在山丘旁一株桃树下,那桃树生得极古怪,九月深秋时节,竟开了一树秾艳桃花,夜风拂来,粉红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身上,其中一瓣,恰巧飘落在他的眼尾,被一点泪渍沾湿,越发显得妖娆诡异。
七月七,日头毒辣。
梁元敬和两名解差走到了衡州一带,多亏临走前李雄的打点,这二人路上并没有过多为难他,甚至还主动解开了他的锁枷,让他轻便行路。
天气太热,那二人打了赤膊,坐在城外凉茶铺饮茶。
梁元敬也得了一碗凉茶,他热出了汗,却依然衣冠严整,一丝不苟,惹得二位解差都笑话他是穷讲究,活受罪。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身上的伤口自阿宝消逝后便全部愈合了,现如今已结了痂,痂落了后,只在他的身上留下数道浅浅的伤疤,可深夜无眠时,他仍然觉得那些旧疤在疼着,在痒着。
有时他会冷不丁神志恍惚一阵,怀疑阿宝从未在他身边出现过,那只不过是他思念太过时,所产生的一个幻想。
垂眼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才陡然松一口气。
如果说有什么,能真正证明阿宝曾经在他身边存在过,便只有她留给他的这些伤疤了罢。
九月,梁元敬一行抵达新州,今上的谕旨再次追加而来,将他流放至吉阳军。
这里已经是大陈舆图的最南端,最荒远偏僻之所在,到这里,就意味着贬无可贬了,梁元敬最终在此安下家来。
这一住,便是十三年。
十三年后,今上于玉清昭应宫病逝,九子永淳继位,更名为”谟”,改年号为道冲,由皇太后薛氏垂帘听政,代行处理军国政务。
“道冲”一语,出自《道德经》,似乎昭示了新朝即将推行“清静无为”的国策。
新帝即位后,薛太后便以皇帝名义颁布一道推恩圣旨,大赦天下有罪之人,凡死罪之下,皆可酌情减免罪行。
梁元敬也被包含在“推恩”的罪臣之列,他不用再被当地官府强制看管,可以遣还原籍了,然而他却并没有回去扬州,而是去了第二次被贬的新州,并在那里定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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