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皆不发一言。
蝉娘呆呆地看着阿宝,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最终一扭头,埋头冲出了院子,连带来的竹篮也没有拿走。
“有些过分了。”
阿宝淡淡地看梁元敬一眼,拿起井旁的竹篮,追了上去。
蝉娘并没有跑开太远,就蹲在不远处的护城河边,低头望着水面出神。
阿宝担心她一时受挫想不开,忙走过去,将竹篮递给她。
“你忘拿这个了。”
蝉娘看着她,没有接,满脸都是泪水。
阿宝叹了声气,将竹篮放在地上,自己在她身旁坐下,道:“你不是想投河罢?别投了,先前一个傻子也投过,但这河水太浅,又是冬天枯水季,淹不死人都算了,还弄得一身湿淋淋的,何必呢?”
蝉娘起先不想与她说话,过了良久,方垂眼道:“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阿宝一笑:“活着怎么没意思?可有意思了。曹婆婆家的肉饼好不好吃?州桥瓦子里的百戏好不好看?每年端午的龙舟争标热不热闹?还有正月十五的上元花灯节,你若是死了,这些可就吃不到、也看不到了,不觉得可惜么?”
蝉娘神情愣愣的,眼泪倒是没掉了。
阿宝掏出手帕,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净,安慰道:“别伤心了,世上不只有梁元敬一个男子,总有一日,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的。”
河面上有风拂来,蝉娘痴望了她许久,喃喃道:“你人生的这样美,还很心善,难怪梁公子会喜欢你,我真羡慕你。”
阿宝笑了笑,没有说话。
羡慕她吗?
殊不知,她也很羡慕蝉娘啊。她羡慕她能光明正大地提出想嫁给梁元敬,羡慕她能洗手为他做羹汤,而不用担心害他身上又多一道伤疤。
阿宝抹去腮上不知何时滑落的热泪,转头望向不远处正在垂柳下等着她的梁元敬,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她对蝉娘嫉妒不起来了。
因为蝉娘能给梁元敬那些她给不了的,比如下值后的一餐热饭,比如一个温暖的拥抱,比如一双能替他缝补浆洗、有血有肉的手。
而她,希望梁元敬什么都得到最好的。
第47章 怨气
回到家中时, 阿宝已变回了魂魄。
梁元敬默然无语,走进书房,将翻找出来的画稿一张张地整理好。
“手上药了吗?”阿宝问。
他停下手上动作, 静静地看着阿宝。
阿宝回避开他的目光, 道:“快去上药。”
梁元敬放下画稿, 起身找来金疮药粉,掌心割开的口子血还没有止住, 两侧皮肉微微往外翻卷, 看着触目惊心。
阿宝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血还在流。”
平心而论,这次割开的伤口并不算太大, 应该能凝住血的。
梁元敬没说话, 将药粉倒在掌心,雪白的粉末与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一塌糊涂。
阿宝在一旁看着, 内心深处忽然涌出一阵无力感。
从前听人说起一句话,“打在你身, 痛在我心”, 她总是不能理解, 世上大概是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的,棒子打在别人身上,自己怎么会知道疼呢?
但直至如今她才知道, 原来这句话是对的。
梁元敬的伤口使她看了,心如刀割, 这样完美精致,如同一件上好瓷器品的手, 就这样满是疮痍, 掌心布满深深浅浅的刀痕, 右手手背上那只飞燕状的疤痕,几乎灼红了她的双眼。
阿宝轻轻开口:“梁元敬,你有没有想过娶个夫人?”
梁元敬正在给伤口打结的动作蓦然一顿,定定地看着她。
“你就是。”
“我不是,”阿宝移开视线,“你需要娶一个世人看得见的夫人,而不是一个鬼魂。”
“我们拜了天地的。”
梁元敬说着,眼圈周围迅速洇开一片潮红。
“那便再拜一次罢,娶个夫人,像蝉娘那样的就很不错。不用担心我会吃醋,梁元敬,如果可以,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前提是他不再为了她伤害自己,阿宝在心底默默补充。
“你这是在侮辱我。”
梁元敬冷冷地说,随后他低下头去,继续整理自己的画稿,可双手却在剧烈地颤抖着,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境。
阿宝头疼欲裂:“你为何总要这般固执?梁元敬,我再说一次,我已经死了,我是个鬼……”
“嘶拉”一声,梁元敬手中画纸裂成两半。
他抬头盯着阿宝,目光如炬,心绪强烈起伏:“我知道,你不必一次次地提醒我,你死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那又如何?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也不在乎俗尘男女之欲,我只要与你……长厢厮守,便够了。”
话说到最后,他已有了轻微哽咽。
阿宝不忍地偏开头,梁元敬受伤的眼神令她心生愧疚,令她心疼,那是世间最赤忱的目光,裹挟着熔浆热浪般的滔天爱意。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阿宝想。
只是可惜,她已经死了,他喜欢的只是一缕亡魂,这世上之事便是充斥着如此之多的阴差阳错,令人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阿宝轻声道:“我在乎。”
梁元敬眼圈泛红,几乎固执地重复:“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可以反悔的。”
“我反悔了,”阿宝垂着眼说,“那些都不作数了。”
“你……”
梁元敬霍然从书案前站起身,兴许是起得太急,有些头晕目眩,人晃了一晃,得撑着桌沿才不至于摔倒。
阿宝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你怎么了?你没事罢?!”
梁元敬却看也不看她,绕过她径自往外走,走至门口时,忽然身形猛地一晃,扶着门框,噗地一声呕出一滩黑血来,人便那么缓缓倒了下去。
“梁元敬——”
阿宝吓得大叫一声,慌忙上前去察看情形,梁元敬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下巴上还挂着黑血,不论她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
“你别吓我!”
“醒醒!梁元敬!”
阿宝想将他扶起来,双手却穿透了他的双肩,她急得冲出门去,却在距离院门数步处被困住了,面前似有铜墙铁壁,她穿不过去。
“啊!”
阿宝疯了一样拳打脚踢。
“来人啊——救命!有谁快过来救救他罢!”
她大声哭喊,因为流不出眼泪,只能无助地干嚎,她在内心求遍诸天神佛,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能来救救梁元敬,就是让她灰飞烟灭也可以,入十八层地狱也可以!
兴许是她的祷告真的被神灵听到了,院门吱吖一声,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蝉娘!”
阿宝从未这么感激这个姑娘过,“谢天谢地!好姑娘,他在书房,你快过去看看!”
蝉娘听不见她说话,但她去而复返,明显是折回来找梁元敬的。
在遍寻院落都不见梁元敬的踪迹后,她犹豫片刻,抬脚往书房走去。
阿宝焦急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惊慌失措地将晕倒的梁元敬扶起来,咬着牙费力地将他搀进了厢房中,又将他搬到了榻上。
梁元敬始终昏迷不醒,蝉娘将他嘴角溢出的血擦干净了,又喂他喝下一盏热茶,但他牙关紧闭,茶水死活灌不进去。
蝉娘拍了拍他的脸,喊了好几声“梁公子”,也没有用处。
阿宝在一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只怕是一时急火攻心,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她说,蝉娘也想到了,她急匆匆地出门去请大夫,阿宝跟不出去,便留下来守着昏迷的梁元敬。
“对不起……”
阿宝坐在榻边,看着面色苍白的他,心头剧痛无比,掩面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梁元敬,你千万别出事,不然……”
不然要她怎么办?她纵是万死也难抵罪责。
阿宝痴痴呆呆地坐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怎么这么快?”她起身去看,刚到院中,脚步便顿住了。
“大和尚?”
觉明和尚一袭僧袍,风尘仆仆,手提禅杖入得厢房。
见梁元敬昏迷在榻上,登时吃了一大惊,忙将禅杖放去一旁,上前执了他的手腕切脉,又俯下头去贴住他的胸膛听心音,面色愈发凝重。
随即,他抬起头,将梁元敬的衣袖向上一捋,拆开缠绕的绷带,只见苍白瘦削的手臂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刀口,无一道愈合,两侧血肉往外翻卷,冒着森森黑气。
阿宝瞪大眼睛,为何……
梁元敬的伤口竟从未愈合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觉明和尚眉心紧皱:“不好,怨气竟已深入肌里了……”
怨气?
阿宝仓皇转头,无比震惊地看着和尚。
觉明却将榻上的梁元敬拿被子裹了打横一抱,提起禅杖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
三日后,梁元敬在大相国寺的禅房苏醒。
醒来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用目光搜寻阿宝的身影,见她不像往常一样,黏在自己身边守着,而是远远地坐在角落里,靠着板壁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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