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还在宫中做皇后时,赵从每日要上朝、要批札子、要听经筵、要与宰执大臣们共商国是,压根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就算偶尔挤出一点工夫,也要和后宫里其他女人分,贵妃那里去一趟,美人那里走一趟,真正分到她这个皇后手里的,也许只有寥寥几个夜晚而已。
禁庭时光漫长又无聊,阿宝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做,看话本便是她的消遣之一,每当市面上刊印了新的话本,她手底下的小黄门总会第一时间搜罗来给她。
那便是她在禁中为数不多的欢愉时光罢,只可惜后来被御史台的谏官们得知了,又是群起而攻之,从她的出身,说到她的德行操守,说她“喜馋言,致使小人环伺”,又说她“性轻佻,不堪为中宫之主”。
赵从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廷诤,最终心力交瘁,下令将阿宝所有的话本焚毁,还将她身边伺候的人全部换了,那些给她搜罗话本的内侍首当其冲,被打了几杖,撵出东京城。
因为这件事,阿宝与他冷战了三个多月。
现在想来,她与赵从似乎总是在争吵,要么便是冷战,即使和好了,很快又会陷入下一个循环,阿宝吐出一口郁气,摇摇脑袋,想将那些前尘往事都甩出去。
背后却有人在谈论方才的布告。
书肆掌柜之前忙着做生意,只见一队开封府衙役经过,却不知是去做什么的,便向客人们打听。
客人告诉他:“是来贴黄榜的。”
掌柜的问:“你们看了么,上面写的什么?”
“看了,”一个码头伙计打扮的人喜气洋洋地说,“天大的大喜事儿!官家立后了!今日发黄榜广天下而告之,邸报也发下去了,很快各州县就能知道。”
“哦?立的后宫哪一位娘子?”
“还能是哪位?”伙计怫然不悦地瞪他一眼,“当然是薛贵妃薛娘子了!”
阿宝长睫一颤。
薛蘅啊,她最终还是得到了这个位置。
“知道么,你很可怜。”
临死那天,她说的最后那句话还在阿宝耳畔回荡。
是啊,失败者总归是可怜的。
成王败寇,理应如此。
身后的讨论还在继续——
“薛三娘子的父亲,那可是当年的枢密使薛范成薛相公,她的祖父,自太.祖爷黄袍加身前就跟随他了,是当年的义社十兄弟,跟着太.祖南征李唐,西伐巴蜀,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薛相公也曾跟太宗北御契丹,真可谓是系出名门,大家闺秀。佑安七年那会儿,我曾有幸见过薛三娘子一面,那可是真正的神仙人物。”
“唉,说起这位薛贵妃,便不得不提当年的废后李氏了……”
这人的话甫一出口,便立即被同伴们厉声喝止。
“说什么呢?不要命了?不知道那个人是不能提的么!”
“隔墙有耳,别以为这里没有皇城司的耳目。”
“就是!你不要命,咱们还想活呢!”
……
剩下的话,阿宝便没再继续听了,因为她茫然若失地跟着梁元敬走出了书肆。
为什么不能提她?
难道她已经成了东京城乃至全天下的一个禁忌词?
赵从竟厌恶她到此种地步,这是她绝对没想到的,虽然他们最后那段时日关系已经急剧恶化,甚至发展到一句话也不说,可多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赵从他……他……
他为什么进了糕点铺?
阿宝疑惑地望着王婆婆糕点铺里的那道身影。
“客官,要买点糕点回去么?我们这儿有蜜糕枣糕山药糕,您看您要哪一种?”
“蜜糕!蜜糕!蜜糕!”
阿宝一个箭步冲入柜台前,望着里面白胖胖黏糊糊的蜜糕,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称半斤蜜糕。”梁元敬道。
“还有枣糕!山药糕!这店里所有的糕,除了桂花糕,我!全!都!要!”
“够了,”梁元敬道,“甜食吃多了对牙不好。”
“什么?”
正在称糕的伙计愕然看着他。
阿宝咬着手指,目光专注地盯着柜台里的糕点,头也不抬地道:“这你就别操心了,我的牙一向挺好。”
“………………”
“!!!!!!!!”
阿宝浑身一震,僵硬地转动脖子,对上一道冷冽如玉石的双眼,他的目光清晰准确地落在她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逛街不买糕是会没有老婆的,而且……终于跟老婆说上第一句话了!开心!旋转!!跳跃!!!
阿宝:你演我??
另:
宋代外人称呼年轻男性,一般是叫“郎君”,如果是熟人,一般是“姓+排行+郎”来称呼,比如武大郎,杨六郎,像梁元敬家中排行十二,那就是“梁十二郎”,这里采用了通俗小说中的“公子”称呼。
以及有宋一代,一般称呼官员是“姓+官职”,比如鲁提辖,林教头,高太尉,这里采用了大众熟知的“大人”称呼。
特此说明一下。
第4章 蜜糕
半个时辰后,梁家宅院,阿宝拍案而起。
“我就知道你看得见我!”
“装?还给我装?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梁元敬抬起眼,真诚地问:“吃糕么?”
“吃。”阿宝下意识说,忽又觉得哪里不对,“别给我转移话题,现在是说吃糕的事么?说!你为什么装看不见我?”
梁元敬叹了口气,轻声说:“臣原以为,那是臣的幻觉。”
阿宝一愣:“什么?”
好罢,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别的人都无法看见,确实第一反应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亦或是神智出问题了。
阿宝又问:“那眼下怎么知道不是幻觉了?”
梁元敬沉默片刻,将桌上糕点推向她:“吃么?”
“……”
阿宝发现了,这人只要一遇到回答不上的问题,就用这招来对付她。
她气呼呼道:“怎么吃?”
她连糕点都拿不起来。
梁元敬想了想说:“烧给你?”
他因身体不好,常年需要保暖,眼下虽已开了春,房里还燃有炭盆,将用油纸裹着的蜜糕悉数放入炭盆,火星沾着油纸立刻引燃,生出浓烟。
梁元敬捂嘴咳嗽几声,问阿宝:“吃到了么?”
阿宝亦蹲在火盆旁,期待地等了半晌,最后失落地摇摇头:“没有。”
别说是尝到味道了,她连闻都没有闻到。
梁元敬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睛,说:“臣再想想办法。”
“算了,人都死了,还吃什么东西,再说我也感觉不到饿。”
梁元敬垂着眼,没说话,火光将他半边脸映得发红,向来清俊的面容竟衬出点艳色。
阿宝忽然问道:“梁元敬,你知道我死了么?”
梁元敬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知道。”
那看来赵从还是没有压着她的死讯,只不过……
“我才刚死,就迫不及待地立薛蘅为后,呵,便这般等不及么。”阿宝满面嘲讽地道。
梁元敬愣愣看着她,欲言又止。
阿宝复又不耐烦起来:“你想说什么就说。”
梁元敬顿了顿,看着她道:“现下已是永宁三年了。”
“……”
“永宁,”阿宝看着炭盆中的火光,喃喃道,“这是新年号么?”
“是。”
“哪一年立的?”
梁元敬迟疑片刻,答:“熙和四年,岁末。”
“那这么说,我已经死了三年了。”
“是。”
阿宝不说话了。
永宁三年,她死的那一年,还是熙和四年春,院落里的梨花才刚绽放。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她成了孤魂野鬼,而天下人即将迎来大陈朝的新皇后,一位他们都认可的皇后。
阿宝探出手,火舌燎上了她的指尖,但她却感觉不到灼热。
她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痛的。
“恭喜你,梁大人。”阿宝看着穿过火中的双手,漠然道,“新后册立,大概官家又会宣你入宫,为新皇后画像了罢。”
梁元敬低垂着眼,不卑不亢道:“臣位卑才疏,画院人才济济,想来应轮不到臣。”
阿宝冷笑:“你最好祈祷是如此,不然你若再拒绝一次,可再没上次全身而退的好运气了,薛蘅可不是我。”
梁元敬未接话,看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道:“夜深了,娘娘请就寝罢。”
“别叫我娘娘,”阿宝满脸厌烦,“叫我阿宝。”
梁元敬怔了怔,垂首恭敬道:“是。”
“也别什么‘臣’不‘臣’的,听着别扭。”
“是。”
房中只有一张睡榻,梁元敬理所当然地让给了阿宝睡,还为她更换了全新的寝具,阿宝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着,也不提醒他自己一个鬼魂,压根用不着睡觉。
梁元敬将一切都安置完后,便预备走出房门。
“站着,”阿宝将他叫住,“你干什么去?”
梁元敬一愣,说:“臣……我下去歇息。”
“去哪儿歇?”阿宝问道,“你家一共就三间厢房,一间你的,一间你仆人的,还有一间书房,你是想睡书房,还是想和你仆人挤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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